怀璧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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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 79 章

    和黎淮面对面坐在会客桌的,是位年纪偏大的男人。

    约莫四五十左右,后脑勺已经稀稀疏疏钻出一小片短硬的银发,虽不至衣衫褴褛,但上衣肩线已经洗得发白,面料看起来脆如薄纸。

    抬手伸向剧本的中指带着长年夹烟的晕黄,老茧厚重,皮肤粗糙,脸颊黝黑,刻满深浅不一的褶皱。

    比起干笔头工作,更像下地干活的农民,干瘦干瘦的,个子很高,骨架也壮硕。

    刚进门时脚上穿的皮鞋极其蹩脚,像是临时借来的。

    大家看到这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怀疑这个人能不能付得起黎淮的薪酬。

    毕竟黎淮的价格,属于钟亦来找也要三思的程度。

    只不过黎淮是看完决定着手改才收费,仅仅看的阶段倒是要不了多少。

    所以也有很多人花钱特地跑一趟,拿黎淮当试金石。

    太不像样的本子黎淮是不接的。

    所以现在黎淮细眉紧皱,身体前倾,盯向客人难得发了脾气。

    众人心头率先浮出的猜想,就是这剧本大概不是原创。

    是抄袭?或者干脆直接拿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

    黎淮看到这个故事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被耍了。

    第二反应是觉得荒唐,第三才想起肖为什么说觉得这人不对劲,他看到剧本就知道。

    黎淮此刻说话的口气实属算不上好:“我想不通您为什么要找我改剧本,是来炫耀吗?”

    花园众人皆是一愣。

    但男人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也没辩解,只是抻开泛黄的掌心,用小鱼际底下那块在鼻头揩了一下说:“是他们要我来找你的。”

    黎淮几乎立刻掏出手机,一副要找茬的架势:“他们是谁?平台还是制片方?”

    “上次你没接的。”

    男人嗓音憨厚,沙哑里带着浓重的陕北口音:“渔民那个本子。”

    黎淮:“……海南那个?”

    他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很快难以置信瞪大眼:“那个本子也是你写的?我以为你是北方人。”

    渔民的故事发生在海南,现在他拿到手里的这个发生在陕北,各自营造出的真实氛围,不是生活在当地的人写的,黎淮根本不信。

    男人抬手绕到后脑勺抠了下脑袋:“我是北方人,但那个本子也是我写的。上次他们找你,你说不是本人写的不要,他们就让我自己来找你。”

    “那你是怎么写那个渔民的?曾经在海南生活过吗?”黎淮的关注点已经飞快跑偏。

    “他们说还没人仔细做过渔民,就出钱让我在海南待了两年,这个电影剧本是我以前写的,渔民那个电视剧才是最近刚写完的。”

    男人说这些话时脸上没什么特别的神情,老实巴交,仿佛只是在聊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想写好故事没别的,要么多读书,要么多走路。

    怎样读书才算多?

    像刘北平那样。《北平无战事》电视剧四十集,剧本前后加起来八十多万字,他却在动笔前用自己的观点整理了三千万字的史料阅读成果。

    著名制片人侯鸿亮称他写的是“史诗”。

    不是只关注创造历史的伟人,而是要把人物命运跌宕起伏写出来,把历史裹挟进去才叫史诗。

    怎样走路才算多?

    那要像高满堂。七千多公里写出《闯关东》,累积四年写出《家有九凤》,走过十四座城市写出《温州一家人》……

    然后自信满满跟你说:“既然我做这个题材,你就一辈子也讲不过我。”

    讲不过他,就得听他的。

    如果男人现在把这个剧本给他,是等着他说这个故事还有什么可改的地方,那是羞辱人。

    羞辱黎淮不懂行。

    这也许不是个多能挣钱、多精彩的故事,但绝对没有可改的地方。

    好的故事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城墙,严丝合缝牢牢沉在黄土里,谁也找不出漏洞,谁也推不倒。

    一旦动了城墙上的一块砖,就得跟着动第二块、第三块。

    男人很认真对黎淮解释:“不是的,只是不找你改,没人认它。”

    最最简单直白的理由。

    黎淮一时百感交集。

    他是走过路的,也是读过书的。但他没有扎根,他找不到自己的根。

    高满堂也说,在艺术老人面前,抱头鼠窜者还有救,洋洋自得者不知羞耻。

    黎淮深知自己其实没多好,不少找他的人也不是真的为了剧本,只是纯粹为了得到“李准亲自改过”这个勋章,方便卖个好价钱、在平台拿到的项目评级更高而已。

    但男人这样的剧本也需要这么来一遭,只能说明大家不识货。

    黎淮看着眼前质朴的男人,又是惭愧又是无奈:“您叫什么名字?还写过什么?”

    但男人:“他们不让我说。”

    意思就是黎淮这点猜得也没错。

    他只负责写,但没有署名权,甚至连正儿八经的编剧都算不上,顶多叫代笔。

    至此,两人僵持下来。

    花园里观望了半晌的一干人到后面两人平和下来说话,就听不太清什么了。

    但他们看着黎淮神情不太对,让春棠过去看看。

    结果春棠刚走近,就见黎淮忽然将眼镜从脸上拽下来,对客人说:“等我一下。”

    然后他开始打电话。

    肖料到了黎淮会找他,所以接得很快。

    只是黎淮问出口的话跟他预想不太一样:“上回渔民那个故事是哪来的?”

    “啊?就那个还挺有名的制片……操?”

    肖说一半才猛然反应过来:“该不会那个电视剧也是今天这人写的吧?”

    他就说谁会拿这么个故事找外人改。

    不说好坏,首先能写出这种东西的人,也不像是会找别人动自己剧本的。

    甚至还找了黎淮这么个压根不了解陕北的外地人。

    “把那个公司以前做过的所有作品拉个单子给我,电影电视剧都要。”

    关于以前还写过什么,黎淮估计男人签署了很严格的保密协议,也不为难他。

    但这么明显的风格不可能没有痕迹,至少黎淮现在脑子里就有几个备选。

    “直接跟那边推了,说剧本太烂挣不到钱,我们不改。然后回头让小时压价把这两个剧本买下来。”黎淮已经在心里打定注意。

    小时就是《凤冠》的文学策划,本来聊商务应该是他的领导,白修齐这个制片人出马。

    但既然他们不懂这人本子的好,那就老老实实等着被薅羊毛。

    派个小将,混淆视听。

    要换十几年前,男人能写出这样的东西,肯定会功成名就。

    现在的平台、制作成天推说市场坏了,是市场不懂这类现实题材的好。

    但其实就是在给自己业务水平不够,分辨不出哪些是真的好、怎么改得更好找借口。

    审美下沉是事实,但剧作者需要责任感、使命感也是事实。

    心甘情愿躺平挣快钱的那叫资本,否则永远不要低估、迎合市场。

    黎淮此刻看着手里的本子,满脑子都是《倩女幽魂》那句台词:做人生不逢时,比做鬼更惨。

    大师在流浪,小丑在殿堂不假。

    钟亦旁边听半天终于忍不住也围过来,问他能不能看看。

    男人明显没想到自己会受到如此热情的“追捧”,刚一示意随意,钟亦便抱着剧本在旁边通往花园的台阶坐下了。

    邓臣历也凑到他边上。

    黎淮挂了电话问男人:“公司是怎么给你算钱的,签了多少年的合约?”

    “就按工资给。每个月五千,然后另交剧本就另外算一笔买断。”

    男人又开始抠后脑勺,这是个不高不低,但正正好又能稳住人的薪资水平:“合约好像是二十年?才刚过了五年。”

    黎淮听见时间,心头已是一沉。

    白白埋没的五年,不知道能写多少署不上自己名字的东西。

    黎淮:“您现在还有其他剧本在他们手上,还没开始制作吗,我让我朋友一起买下来。”

    男人摇头说没了,其他的都已经“分”到别的编剧手上。

    黎淮决定做得很果断:“那如果您愿意,肖会去支付您的违约金解约,以后您的工资我们发,一分不少,版权我们来代理,但不会买断,您有署名权有分成,您看行吗?”

    在此之前,黎淮从未想过自己会签编剧。

    男人还在天上掉下的馅饼里没缓过来,旁边坐台阶上的钟亦已经跟着来了。

    腆着脸正大光明挖墙脚,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张名片塞进男人手里:“还有我。”

    男人更蒙。

    黎淮不满:“这么快,你看完了吗?”

    钟亦:“我才看一个开头就受不了了,鸡皮疙瘩直掉,脑子里想到很多。”

    黎淮睨他:“电影最重要的是最后十分钟。”

    “那不行,等到那最后十分钟,人都被你签走了。”钟亦说着便俯身撑到桌上,指着自己的鼻子向男人自我介绍,连他平时从来不屑提的名头都搬出来了,“立博影业,中国影视公司里总票房排行第一的制片公司,两部《逻辑美学》都是他们做的,我让立博帮您代理版权,行吗?”

    黎淮顿时气地“唰”从位置上起身,第一次后悔自己没做过面子工程:“怎么有你这样的!”

    钟亦理直气壮:“论写故事我肯定没你厉害,但码盘子挣钱,那还是我略胜一筹。”

    等到宁虞从二楼下来,黎淮和钟亦还在“互扯头花”。

    宁虞就没见过黎淮这样对谁气急败坏过:“难怪宁予年不喜欢你!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

    钟亦乐得仰头直笑,挣钱的事谁会讲道理?

    他优哉游哉躺进边上的躺椅:“那我不管,谁让你没藏好,既然被我知道了,这事就得有我的份”。

    黎淮就差没把“气死我了”四个大字直接写在脸上,竟是说着“不准跟我抢”,便顶着众人惊诧的目光,直直过去将钟亦压死在椅子里。

    钟亦被他掐住脖子却是笑得更大声了。

    宁虞直接看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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