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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贞 番外三(除夕)

    细雪绵绵,落地即融,庭前砖地湿漉漉的,一片粼粼水光。

    厅内设了火盆,帐幔拢着一屋融融暖意。

    郑璧玉靠在榻前打盹。

    东宫姬妾围坐在一旁,一边为她捶腿捏肩,一边细声细气说着闲话。

    太子昨晚就该回来了,不知为什么耽搁到了现在还没有音讯。今天一大早姬妾们接着迎候太子,天寒地冻,太子妃体恤,让她们进屋等候,她们心里感激,忍不住为她不平,抱怨起来:“一定又是叫那一位请过去了!”

    那一位,自然是朱绿芸了。

    郑璧玉闭目小憩,置若罔闻。

    姬妾们小声议论了一会儿,窗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殿下,阿郎归。”

    姬妾们登时满面笑容,连忙搀扶郑璧玉出门迎接。

    李玄贞直接骑马进了内院,长廊外一阵甲衣寒光闪烁。

    他的护卫居然进内院了。

    郑璧玉微微变色,摆了摆手。

    姬妾们向来敬服她,一句不敢多问,立马俯身下拜,一起退了下去。

    其余闲杂侍女仆从也一并告退。

    郑璧玉脚步略快了些。

    刚迎出长廊,李玄贞的护卫抢步上前,压低声音道:“殿下,已经派人去请张奉御了。”

    郑璧玉颔首:“你亲自去侧门等着,别声张。”

    护卫应是,和另外一个护卫扶李玄贞下马,一人托着一边胳膊,半搀半架地把人送回房,立刻转身去迎张奉御。

    郑璧玉示意自己的心腹侍女去各处照应,掀开李玄贞身上厚重的长袍。

    血腥气扑面而来。

    李玄贞脸上神色如常,凤目直直地盯着前方,长袍底下的衣衫却沁出大片血渍。

    郑璧玉和他说话,他一语不发。

    “殿下失血过多,已经神志不清了。”护卫小声说,“这一路我们紧紧跟着殿下,殿下才没摔下马。”

    郑璧玉小心翼翼地拨开李玄贞的内衫,看到肩膀上带血的纱布,双眉紧蹙。

    “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人抓到了吗?”

    “在南山谷受的伤,是之前那个徐寨主的残部,他们趁我们不备时偷袭,殿下受了重伤……人都抓到了。”

    郑璧玉眉头皱得更紧:“伤这么重,为什么不先在城外养伤?”

    伤口一看就是粗粗包扎的,带着这么重的伤赶路,简直不要命了!

    护卫神情茫然:“原本是如此的……可殿下审问杀手时,意外得知有人泄露他的行踪,大怒不已,坚持要立刻进京……谁劝都没用。”

    郑璧玉眼皮撩起:“是谁泄露的行踪?”

    护卫道:“据那些人的口供,可能是秦王那边的人。”

    郑璧玉心下顿时了然。

    李瑶英对李玄贞动了杀心,李玄贞怎么可能冷静地等养好伤再回京?势必要当面求证,伤势拦不住他的脚步。

    只是不知道得到肯定的答案以后,他做了什么决定?

    “殿下回来以后去了哪里?”

    “殿下入城以后,直奔王府,我们怕殿下和秦王起冲突,只能苦劝,好在今天秦王出城去了,殿下只见到七公主……把七公主拦在城门洞中……”

    说到这里,护卫的神情愈加茫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殿下对着七公主发了脾气。七公主离开时,殿下并无异样,等入了内城门,殿下险些晃下马,我们才知道殿下伤势加重了……”

    护卫叩首请罪。

    郑璧玉叹了口气,“无事,殿下的脾气一向如此,怪不得你们。”

    张奉御知道李玄贞重伤,很快赶到,帮着处理了伤口,开了方子。

    告退前,他语重心长地劝解已经苏醒的李玄贞:“殿下身体健壮,亦不能这般轻忽伤势。”

    李玄贞颔首应了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郑璧玉为李玄贞侍奉汤药。

    翌日,朱绿芸来了一趟。

    郑璧玉命人给朱绿芸收拾下榻的地方。

    众姬妾大急:“殿下怎么能把她招进院来?”

    没想到郑璧玉不仅没有改变主意,还搬回自己的寝房,让朱绿芸代她照顾李玄贞。

    姬妾们叹息:殿下太贤惠了!

    郑璧玉在屋中翻看账务。

    假如朱绿芸能化解李玄贞的心结,她巴不得朱绿芸入府,她了解李玄贞,东宫内院是她的天下,而在前朝,郑氏是她的底气。

    几天后,郑璧玉叫来护卫。

    “南山谷的事查清楚了,果真是秦王那边下的手?”

    护卫回答道:“或许秦王推波助澜了,但下手的人到底是谁,属下也不敢断言。”

    郑璧玉摇头叹息。

    从前李瑶英和李仲虔事事忍让,瑶英试过很多法子请求李玄贞和解,李玄贞不肯松口。李仲虔自请南下去看守祖坟,圣人断然拒绝。兄妹俩曾试图假死离开、跟着商队东渡扶桑,远走高飞,被圣人识破。

    圣人不杀他们,也不放他们。

    走不得,逃不了,李玄贞又不肯罢手,瑶英已经和他决裂,绝望之下对他下杀手,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贞的伤势一天好过一天,这天不知道为什么起了口角,朱绿芸又负气离开了。

    郑璧玉闻讯赶到,“要派人去请公主回来吗?”

    李玄贞在换药,赤着的上身满是疤痕,汗珠沿着脊背一颗颗滚动滑落,摇摇头,眉宇间唯有疲惫,“派人护送她回府。”

    郑璧玉也不多劝。

    她搬回李玄贞的院子,日夜照顾他。

    天气寒冷,李玄贞的伤势反复发作,有时候整夜高热,有时候体寒如冰,人昏昏沉沉,时而目光清明,起身处理公务,时而迷迷糊糊,胡乱叫嚷。

    这夜,郑璧玉刚刚在屏风外的长榻歇下,李玄贞忽然低语了几句。

    “殿下渴了?”

    郑璧玉移灯挪到病榻旁,柔声问。

    李玄贞凤眸圆瞪,双手对着空气挥舞了几下,猛地攥住她的胳膊。

    “阿娘……”

    他眼底腾起猩红之意,紧紧地攥着她,眸光如冰,锋利,冰冷,也脆弱,只能在阴沉中刺伤别人,日光一照,就会化为融水。

    郑璧玉知道他又被噩梦魇住了,轻轻地应了一声。

    李玄贞挣扎着坐起身,“阿娘……我把命还给你……好不好?”

    郑璧玉幽幽地叹了一声。

    “你没有生下我就好了……”李玄贞紧抓着她,眼底越来越红,“什么世子……什么太子……你不要争了……我不要……我只想阿娘平安……”

    他眼前幽暗浮动,无数火光腾起,一张焦黑、狰狞、丑陋的脸庞从黑暗中浮现,一块块烧焦的皮肉和粘稠的血往下掉落,露出森森雪白人骨,焦臭味溢满他的口鼻。

    那是他的母亲,他夜夜的梦魇。

    烧成焦炭般的人影在他眼前冷笑,皮肉外翻,鲜血喷洒,牙齿外翻,眼珠滚了出来,皮肉底下的骷髅靠近他,在他耳边发出凄厉的哭声。

    “都得死……他们都得死……都得死!”

    “长生,阿娘死不瞑目!”

    “阿娘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受屈辱……为了你去争!”

    烈火熊熊燃烧,骷髅在烈焰中翻滚,尖叫,嚎哭。

    李玄贞跪倒在骷髅前。

    幼时见过的模糊画面一次次在火光中浮现,他看见年轻的阿娘,她美丽,温和,带着他从城中逃出,她朝着什么人跪下来,恳求他们,她把他推出门,她颤抖着,眼角有泪水滑落。

    他太小了,什么也做不了。

    哭声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高亢,像是同时有数千个人在放声啼哭。

    “你让我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阿娘啊。

    李玄贞放开郑璧玉,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榻,披散着长发,冲进屋门,凤眸通红,宛如兽类。

    郑璧玉不敢大声叫醒他,跟在他身后。

    廊外大雪纷飞。

    李玄贞光着脚冲下石阶,跪倒在雪地上,对着阴沉天穹叩首。

    “阿娘啊……”

    他一下一下磕着头。

    雪花落满他肩。

    许久后,他抬起头,面色苍白,麻木地道:“都得死……”

    回廊里,郑璧玉闭了闭眼睛。

    ……

    细雪渐渐成了大雪,到了年底,庭前廊后大片茫茫积雪。

    元日前夜,宫中大宴。

    李德登基后的新年,自然盛大隆重,热闹非凡,百官齐颂圣德,人人喜气盈腮,红光满面。

    数千个华服伎人在高台下跳起驱傩舞,整齐的脚步声震天动地,殿中席案都在微微震动。

    郑璧玉应酬了一番,回到席位,发现李玄贞在喝酒。

    他的伤还没痊愈,不该饮酒。

    她拿走他面前的酒盏,让侍女换上清茶。

    过节气氛和乐,席间诸人说着家常话,不知是谁提起李仲虔,“秦王今晚没来。”

    李玄贞朝下首看了过去。

    一人接口道:“秦王还没回城呢……七公主今晚也没来……”

    李玄贞看他一眼。

    说话的人接着和身边人说话:“七公主摔伤了腿……”

    李玄贞垂眸,盯着茶盏看了一会儿,抬眼看郑璧玉。

    郑璧玉淡淡地道:“王府传出的消息,秦王出城的那天,七娘去送他,不小心从马背跌落,摔伤了腿,手也摔伤了,连筷子都拿不了……”

    李玄贞眉间微动。

    郑璧玉给他斟了盏热茶,“七娘没学过武,听说摔得不轻,这段时日一直躺着养伤,没下过地。”

    李玄贞握紧茶盏。

    那天她被他扔下马,起身时一点异常都没有。

    他不知道她摔伤了。

    若在以前,他们还没有决裂时,她会直接告诉他:“长兄,你把我摔伤了。”

    因为对他抱有希望,所以坦诚、执着。

    现在不会了。

    她宁可忍着剧痛爬上马离开。

    李玄贞一杯接一杯地吃茶。

    直到宴散,他没有开口说什么。

    沉默中,侍女过来传话,朱绿芸请他过去。

    他起身离开。

    侍女收走他的茶盏,忽然轻声叫了一下,朝郑璧玉叩首请罪:“殿下,奴不是当心的……”

    郑璧玉朝侍女看去。

    侍女抖如筛糠,面前的托盘里,一只上好的绿玉茶盏碎裂成了几块。

    郑璧玉拿起茶盏细看。

    李玄贞刚才一定很用力,茶盏都叫他捏碎了。

    “没事,你下去吧,是我不小心跌了茶盏。”

    侍女千恩万谢。

    ……

    王府。

    宫中大宴,府里也张灯结彩,装饰一新,院中燃起巨大的庭燎,内院侍女、仆从围着火堆歌唱、踏舞、吃酒,通宵达旦。

    李瑶英也坐在火堆前,怀里抱了一把黑漆琵琶,手指随意拨拉丝弦,李仲虔的几个侍妾围坐在旁,或抚琴,或吹笛,或鼓笙,或拍鼓,曲调欢快。

    明天就是元日,瑶英原本等着李仲虔回来一起守岁,前几天接到信,李仲虔遇到几个旧友,被绊住了,年后才能回京。

    怕她生气,送信的人一并带回珍宝一大箱,还说李仲虔再三保证会尽快赶回来。

    瑶英没有生气,谢无量逝世后,李仲虔疏远了所有故友,他看似放荡不羁,其实心事沉重,他能暂时放下重担,和投契的朋友游玩,她反倒希望他多玩几天。

    长刀始终悬在头顶,随时大祸临头,正该及时行乐。

    反正逃不掉一死。

    “你告诉阿兄,京中诸事稳妥,等过完上元再回来也不迟,不过酒一定要少吃。”

    到了除夕,瑶英先派人进宫看望谢贵妃。

    她那天在城门洞摔下马背,崴了脚,胳膊肩背酸疼了好几天,干脆说自己摔断了腿和胳膊,躲在家中清净,只每天派人去宫中问安。

    李玄贞贵为太子,肯定不愿让人知道让她受伤的事。

    不出瑶英所料,东宫果然沉寂下来,李玄贞一连半个月都没出门。

    瑶英放下心。

    等侍女回来说谢贵妃一切都好,瑶英命人关上大门,跳下床,和侍女仆从一起过年。

    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每个年都要好好过。

    吃了羊肉锅子、烤鹿肉、炙羊头,瑶英拍拍铜鼓:“好肉怎能无酒?倒酒来!”

    谢青在她身旁值守,一手握刀,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地道:“阿郎说女郎在服药,不能吃酒。”

    正准备凑趣给瑶英倒酒的府中侍妾面面相觑,瞪了谢青好几眼,还是没敢倒酒。

    瑶英回头拽谢青的袖子,“就吃一杯。”

    谢青看着她,摇摇头。

    瑶英也不坚持,转而和侍女玩起骰子。

    等天色黑透,她领着仆从往火堆里扔竹筒,一声声爆竹声响,侍女们挤在廊前,捂着耳朵,笑成一团。

    一直闹到后半夜,几个侍女取来笔墨纸张,对着夜穹中的明月写写画画,嬉笑打闹。

    瑶英弹了一会儿琵琶,有些累了,好奇张望:“她们在画什么?”

    “公主,她们在画如意郎君呢!”

    侍女嬉笑,“就要到子时了,她们画下自己的如意郎君,等会儿钟声响起来的时候对月祝祷,祈求来年能早点遇到知心人!”

    其他侍女追着她又揉又笑,瑶英跟着笑出声,走过去看侍女画画。

    侍女和她玩惯了,知道她性子好,没有忸怩遮掩,只羞涩地一笑。

    瑶英一个个看过去,有的人画的是穿官袍的相公,有的人画的是武将,有的人画的是书生,还有人画得歪歪扭扭,看不出是什么。

    “公主也画一张,很灵验的……”侍女撺掇瑶英,“画个郑公子那样的!”

    瑶英失笑,怎么府中人都认定她要嫁给郑景?

    她和魏明周旋,费尽心机,难得清闲,侍女们想哄她欢笑,不一会儿纸笔就送到了她跟前,“公主画一个吧!”

    瑶英笑笑,接过笔,随手在纸上画了一笔。

    侍女叽叽喳喳。

    “公主的意中人会是什么样的?”

    “公主艳冠长安,驸马的相貌也要盖过其他儿郎!”

    “裴家十二郎那样的?”

    “太书生气了……还是武将好,相貌堂堂,器宇不凡……”

    “必须是高门子弟……”

    瑶英处境艰难,危机四伏,从没有动过少女心思,哪里有什么意中人?

    年节下,她暂时忘掉忧愁,随意在纸上涂抹,勾勒出一个身形,心中没有波澜,所以想不出相貌,画了衣裳,始终没有画五官。

    一个侍女看着她笔下的图看了半天,小声嘀咕:“公主的意中人是个和尚不成?”

    其他人又气又笑,要撕她的嘴。

    瑶英也笑了,她画了半天,忘了画头冠发髻,看上去还真像个和尚。

    这时,远处忽然钟鼓齐鸣。

    到子时了,整座长安城,一百多个里坊,同时敲响辞旧迎新的大鼓。

    侍女们对着明月虔诚地祈祷。

    瑶英停笔,跟着拜了一拜。

    她没有意中人,只求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