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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如果说遥上天君是忧凡夫不可忧之忧,虑俗子不可虑之虑,那么狐君便可谓是“自寻烦恼”了吧。

    “你生来好资质,万年难出一个,我都羡慕。再说你长得不赖,那小畜生定会听你的话。”

    到底为什么上天来着?玲奈怎么记得是自己虽身为狐王,那小东西到底由遥上天君养大,自行按族法惩治怕天君不快,这才带她上了九重天。顺便么,再问问爱李说的出生时血气彻霄、射冲斗府星宫的小火狐有什么来历。她既是狐狸,狐王没道理不关心,多知道些也好。

    可三言两语间玲奈愈发听不明白天君的意思了,走出遥上仙府方觉得自己是被那头老龙诓了,怎么就稀里糊涂接下了这个烫手狐狸呢?

    聪慧无双的狐君,成了个冤大头。

    府外吵闹,奇珍异兽们围着她喧腾不歇。她抹额虽在,金冠却不见了,支腿坐在刻着“遥上仙府”的石碑旁,头蹲紫貂,肩站寿鹤,臂攀灵猴,怀中还有刚出生没多久的瑞兽麒麟。竟真有些遥上天君的疏狂。

    “你们在里头讲什么,剐龙台要改叫‘剖狐台’了吗?”

    她仍是笑着的,只是任谁也听得出话里的怨怒。玲奈这时才真正察觉到她并非想象得那般稚拙,除了遥上天君说的“能吃能喝”,更重要的是“能装佯”——像极了一只狐狸。

    “跟我走吧。”

    轻飘飘一句话,跌进白茫仙雾,了无踪迹。

    “哪去?”

    没有回答她,玄纱曳地,玲奈往玉坤宫而去。

    路上她与灵兽们逗乐后告别,吵嚷声渐微,至玉坤宫门前,她安静十分。

    仰望玉坤宫的金字牌匾,珠理奈站定笑道:“我姑且再信你一回吧。”

    “大可不必。”

    斜乜身畔清冷无匹的女人,珠理奈摆首:“你这女人,明明是你摄将我来天上,现在反倒跟我犯起别扭。”

    “是你在外惹是生非,若没有我,你早被雪狮王炙了作下酒菜。”

    “听说你五千年就修成了九尾神狐,怎么较起真来像个五百岁的小童。”

    不多时,着霓裳的天女迤迤然前来行礼:“上仙请随我入内。”

    玉坤宫乃天后居所,玲奈不常上天,可为臣为甥,来则免不了要给天后请安。

    “小狐见过天后,天后娘娘万福金安。”

    没等做外甥女的狐君启口,已有另外一只狐狸抢先把辞说尽了。

    天后不见恼色,只道:“好个小畜生,嘴还是那么甜。”

    珠理奈露齿一笑:“托天后洪福,这三千年小狐看着天后玉姿凤仪长大,受益匪浅。”

    言罢礼毕,不消旁人多嘴,她自觉屏退。

    再没其他人了,天后面浮霭祥,招手唤玲奈坐下。

    “对了,你怎把三千岁捎来了?”

    话了几句寒暄,天后果然还是忘不了随她而来的小火狐。

    “遥上天君嘱托,不敢不从。”

    “是么,她辛苦了三千年,这回轮到你了。”

    “小东西虽古灵精怪,却不失礼仪教养。”

    “正是正是。”天后点头道:“她是顽皮了些,给遥上惹了许多乱子,然而到底是个可心的好孩子,遥上从来不肯责罚太过,你今后记得要谨调慎教。”

    “是,玲奈明白。”

    宫中闲寂,大太子忙于辅政,二太子只知拈花惹草,小太子年幼,于昆罗老祖处修行,日夜不能承欢父母膝下。如此,尊贵雍容的天后竟落得个索寞非常。

    玲奈知姨母无处找人说话,难得来一趟,便多留些时候陪陪她。

    “你母后随你父王归尘后,哀家能说话的就只有你一个了。”

    华衣彩袖拂过白玉桌案,又听天后仙叹:“你看那遥上,活了十几万年也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她不急着死,还要快活下去。活腻了就索性归尘,你母亲能,哀家身为天后却不敢多想。”

    天后每每提起同老狐王归尘的妹妹便坠睫堕泪。

    渺渺光阴,茫茫岁月,活得太久了,有的归入大荒,成了一缕烟,有的归尘而去,化山作林,滋养大地万物。可天后又能去哪儿呢,她只能驾座明镜高堂,受伏首膜拜。

    “当初觉得她是下嫁与了你父王,后来就觉得啊,也没什么不好,神仙眷侣,还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能得一人之心,便只同凡兽般短寿薄命那也是好的。”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年轻岁浅,玲奈尚未能参悟透彻。

    据《神洲大荒志》记载,天族神裔,或是道行高深的兽,除非年轻时渡不过天劫,被天雷劈个魂飞魄灭,要不就是遇着神魔大战那样的兵仗之灾。大多数时候他们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内,九幽森罗殿的十帝再有本领也管不着这些人的阴阳生死,劫数随缘,长长短短十来二十万岁弹指一挥间,化烟而去,归入大荒。再有诸如三清四御五方五老之大能者,不生不灭,与天齐寿,究竟活了多久恐怕连他们自己都算不清。

    然而即便他们活得长久,若有意,也可如狐王狐后那般携手归尘。这并非是要族人披麻戴孝的丧事,天地二族从来尊此为无量功德。

    若无意,遥上天君那头活了十几万年的老龙便是最好的例子。到底是什么支撑她活了这么久还不腻的,玲奈猜不出来。左右不能是她无欲无求才无所谓的吧?她要无所谓,干嘛把驻颜术练得比太上老君八卦炉里的炉火还纯青呢?

    离了玉坤宫,四下没见着那身红衣。

    欲截天女询问,玲奈但听一声“上仙且住!”

    还以为谁在说话呢,原是脚边一只绿身薄翼大蝈蝈。

    “见过仙蝈。”蹲下身,玲奈与它打招呼。

    “小蝈也见过狐君——哎哟!”

    那蝈蝈的两根须缠了结,就见它抱头蹬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解开。捻决弹指,金光飞去,仙蝈翻倒在地,再爬起来时须须重归两端,神气活现。

    “多谢狐君相助,多谢多谢!”

    玲奈问它:“仙蝈可曾见着一条赤狐?”

    “您说三千岁呀,瞧见了瞧见了,我这仙须可不就是叫她打的结么。”梳理着长须,蝈蝈怡然自得,又道:“我瞧她往兜率宫去了,您且去那碰碰运气吧。”

    谢过,玲奈照它说的兜率宫找去。

    天宫真个什么都有,可神仙蝈蝈……?此事说来新鲜,那蝈蝈八百年前还在下界时有天填饱了肚子在路上散步呢,骤然被一阵风卷了起来,晃晃悠悠,醒来映目满是琳宫玉宇、蔼蔼堂堂。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会儿正逢着南斗司禄星君吃酒回来呢,挥挥衣袖碰巧携了只蝈蝈上天。蝈蝈享了仙光,吸了仙气,虽没法荣拜仙箓,得了个长生不老也没什么亏处不是。

    三十三层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太上老君的兜率宫乃是离恨天中第一殿。

    到了兜率宫门口,只见宫门大敞,自里飘荡出团团紫云、重重粉雾。

    无仙童来迎,无老君登座。一面疑惑,玲奈往炼丹房移步。

    “好本事!三千岁好本事!”

    “这算什么,小意思。”

    不出意外,未进堂中就闻得那透着娇憨的朗笑。

    “亏你能找来,我还准备待会儿去玉坤宫寻你呢。”

    她两腮红扑扑的,眉心赤炎跃动,显是方才施了法。玲奈却不知她在这兜率宫能闹出什么祸事来。

    “你在外头等等我,我跟他们说几句话就随你走。”

    三十三层天,可有哪层她没去过。八百八十仙,又有谁人她不认识。没去打扰她跟仙朋们道别,玲奈就在兜率宫外等候。

    她出来时腰间晃了个银葫芦,嘴里还爽嚼着什么。

    “你以为我这三千年尽闹事了?哪能呀!老君从前炼丹用的六丁神火被他自个儿养的青兕一泡尿浇没了,赶巧那天我刚练成三昧真火,就帮了他一把,他还挺满意火候,这三千年全靠我给他吹炉子。”

    一展五指,珠理奈笑道:“吃吗?还热乎的。”

    金丹烁烁,她神采奕奕,眉心赤炎倏然消泯。

    过南天门,临唤云呢,珠理奈还不忘唬那些天兵天将一眼。

    “今后我就跟着你了吗?”云朵下,珠理奈举目向迎风而立的狐君。

    狐君笑得且清且浅:“不愿意?”

    “愿意,愿意着呢,我巴不得。”

    好一派丰神俊朗,好一个狐族三千岁。

    慢吞吞爬上狐君的云座,双臂一环她的腿死不松开,珠理奈颤声说道:“你可飞慢些,别摔着我,我怕高。”

    托掌,云座随之悬空。九重天的风吹得三千岁赤衣猎猎,人怂怂怯怯。

    “说起来,他们为何唤你‘三千岁’?”

    “人家三千岁了嘛……”

    后来从爱李那听说,原是她混迹天界,惹祸无数,仙伙们得遥上天君秘言,说小东西三千岁就能放下界去了,这么着不知谁起的头,一个两个都开始喊她“三千岁”。

    她真就那么讨人嫌?未必吧。

    挺可爱的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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