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

狐说 > 第5章 第五章

第5章 第五章

    仲春的樱源乃一年中最美的时候,白狐举族迁往此处还是神魔大战后的事。在那之前白、赤、玄这狐族三支均栖息于青丘桃林。逢着战乱,生灵涂炭,饿殍遍野,家园毁于一旦,无奈族中商议从此往后三支分地而居,以免再遭祸事而全族覆灭。

    现如今玄狐仍守卫着祖地青丘;赤狐承狈族情谊划了片庄子在南洲休养生息;狐帝作为一族之长,则带领白狐族人寻得东洲宝地。此地依无忧山,傍无忧水,山秀水明,滋养瑶花异草无数,其中最为繁多、春日里开得至美至清的,狐帝将其命名为“樱”。也因此,白狐所居之地便唤作“樱源”。

    按下云头,载着两人的云座于狐王府前刹住。

    “到了……?”三千岁仍环着狐君的腿抖成个筛子。

    “到了。”

    开眼,待确定这真的不是剖狐台她才摸索爬下云座。堂堂狐族三千岁,曾威霸天庭,横行四海,此刻却腿软筋麻,裆布几在湿与不湿之间。

    她那样着实滑稽,玲奈忍笑问:“你是怎么去雪狮宫的?”

    “摔下去的。”珠理奈振胸答道。

    遥上如何放心她一人下来的,五千年的狐君愣是没能明白十几万年的老龙在想什么。老糊涂了?不能吧,她不是还能跟芳淑园的仙姑寻欢作乐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么。

    “恭迎我王。”

    府中侍婢出门相迎,见着赤狐少主,为首的小满一时迷惑:“我王,她……”

    “去整理一间房,再烧些热水,备些衣物。”

    听王的口气,赤狐庄的少主人是要在狐王府住下了。小满还在为先前几坛子好酒惋惜不已,以为终于能送走小祖宗,谁能想到王上天兜个圈子又给她毫发不少地带了回来。

    问过族中事情,玲奈入了内里。珠理奈没立刻跟上,而是将狐仆的名字一个个粗问过后方踱步寻至后庭。

    此处迭石成山,林木葱翠,折鹤兰翻着绿萝,披拂成帘,别有清韵。庭院不大,比不得天宫御苑,花草却多有稀奇处,珠理奈没在天上见过。

    女人褪了玄纱,只着雪白一件衣裳独坐抱厦案前展卷。

    天宫中美女如云,就是那天婢也算得花容月貌。三千年,没见过她这般气质的女人,似那幽兰生于空谷,又似修竹茂于深林。想起有次烂醉时隐约听贪狼老兄背后嚼的一句“什么狐嘛,她根本不像个狐,怕不是哪座冰山千年不出一次的宫主”,珠理奈不禁发笑。

    她出关后第一次上天那日,听说好些个散仙堵在南天门要一睹风采。那时自己在干嘛来着,哦,是跟折笔元君还有一众仙娥打趣调笑,要那折笔元君也拿自己做个主人写点好玩的来消遣消遣。

    惊鸿一瞥,从来没能忘记那身白衣。

    “水烧好了,还请您先沐浴更衣。”

    “晓得了,这就来。”

    转身时眼角余光触碰到了她投来的视线,瞬霎,竟生了还想再看看的念头。

    说起来也不晓得折笔元君的东西写得怎么样了,当日不过随口一提罢了,如今还真想看看这狐族三千岁在凡间是怎么个天潢贵胄,又跟狐君有着怎么样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

    两人共进晚膳,狐君还是清汤寡水,几口素菜吃得顶饱。狐王府的厨房过去习惯了狐君的饮食,纳来的小鸡野兔都叫下人们打牙祭了,狐君一年到头吃不了几顿荤腥。炉窖烤草鸡、红烧野兔头、鳜鱼焖豆腐,八角烀蚕豆……这回来了个吃惯了珍馐美味的三千岁,狐王府的掌勺可不得大费一番心思。

    狐君不好荤腥,唯独好点酒,这正合了三千岁的意,爽酒烂肉,直呼“快哉”。玲奈吃得斯斯文文,一盏酒作三口喝,知道自己界限在哪,也留神不叫馋酒小火狐再喝个泥醉。

    “你也别赶我去别屋,我就在这困了,省得你还要施法罩我。”

    酒足饭饱,酡红上了脸,不至于醉个稀巴烂,说话却是有了些糊涂。真醉假醉,那双黑睛里玲奈看得清楚。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不比谁傻呀。虽说本来也无心打马虎眼,她也理当都明白遥上天君吩咐了什么。

    脱了外衣,珠理奈一头栽进被褥。

    “有药吗?”

    正思量遥上天君的话,回过神来玲奈方问:“怎么了。”

    “后颈,疼。”

    撩开长发,亮出后颈的紫青瘀斑,珠理奈叹气:“你们可别再揪我后颈肉了,狐狸不疼,我疼啊。”

    只晓得打蛇要打七寸,制狐先掣后颈,那处不痛不痒,却能叫它不能动弹。可也没被人揪过,也就不知道变作人形还能这么触目惊心。

    “知道了,往后轻些就是了。”

    “你还要揪啊!”

    唤谷雨拿了活血化瘀的药来,玲奈坐于床沿,束了她的发盘于头顶,剜出青绿药膏抹于淤血处。

    “嘶——你轻点儿!”

    狐君哪干过这些事,但觉抱歉,当即放轻放柔了几分。

    烛影摇曳,映在她的肩头,有种奇妙的妖冶之美。肩之下,涂抹完她的后颈,玲奈恍惚看到了更为触目惊心的东西。

    不动声色地褪下一寸中衣,细碎麻密的伤痕赫然呈现。有的是新伤,有的淡得快要看不出痕迹。

    又褪下一寸,便又看到了诸多新伤旧痕。惊诧过后,玲奈发现自己移不开眼,只能凝睛于她的背,她的伤疤。火烛昏暗,衬得狐君眼中流光更盛。

    “看够了么。”她侧过身,讪讪笑道。

    眸光冰冷,又掺着点点哀怨。

    “那头老龙,下手没轻没重。”

    难怪遥上回来时手心浮着鞭子,原以为只是唬她,不曾想真下了手。

    “这些呢。”指腹触上较淡的疤痕,玲奈问道。

    “从前的。”珠理奈咬牙笑答,“也不是,五天前。”

    短短五天却能恢复得如此神速,恐怕遥上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下得去手,一如凤仙谷修行时被师父用藤条训诫,他老人家未尝不知道顽徒们个个是什么仙兽,所以才敢,不怕打坏了。

    然而即便如此……

    “你手凉,挺舒服的。”

    刚才还双眼恨恨,一会又哼哼唧唧来撒娇。指尖点了仙气抹于她背后伤疤上,虽不能治疗神鞭致伤,倒能让她舒爽些。

    “我今后叫你什么,师父吗?”

    “你叫遥上什么。”

    “老龙。”珠理奈答道,又“嗤嗤”笑起来:“她最听不得‘老’字,回回毒打我一顿。”

    “没看你长记性。”

    看来也不怪遥上抽她,换谁都受不了这嘴欠。

    “我们岁数差得不大,我就喊你‘狐姐姐’吧。”

    “你见谁都喊‘姐姐’么。”

    “方便嘛,不欢喜?”

    “随便。”

    “那换一个。”

    背上凉丝丝的,合衣,珠理奈贴近说道:“你爹娘喊你什么?我就晓得你是狐君也是狐王,可你总得有名字吧,就像我叫‘珠理奈’,没什么人叫就是了。”

    往旁移了移,狐君道:“玲奈。”

    “好名字好名字,那我就这么喊你吧,你也能这么叫我,他们都管我叫‘三千岁’啊‘小畜生’什么的,我听腻了。”

    “小畜生。”故意似的,玲奈喊出这个称呼。

    她也不恼,撇了两边眉,笑得像只狐狸:“那你又是什么,我的好姐姐。”

    可不都是畜生么,玲奈甘拜下风。

    “早点歇息吧。”叹息后玲奈放下帷帐。

    “别走——”拉着她的衣角,珠理水光盈眸:“我怕黑,我才三千岁。”

    “我还要哄孩子睡觉不成。”

    “你跟我一起困呗,我困边边角,不打扰你。”

    许多事都无法预料,比方说上了天庭被遥上丢来一只烫手狐狸,又比如她们竟然会第二次同床共枕。

    不习惯跟别人睡在一起,可赤狐天生体暖,光是在她身侧躺着都舒适得想变成狐身。然而狐君到底是狐君,有狐君的尊严跟矜持。

    “对了,你白日里说什么来着,什么‘你早上呢’,我早上干什么了?你是好看呀,我看一会怎么了?你不也盯着我——”

    “你,下去。”

    “我不!”缠住玲奈的胳膊,珠理奈腻歪哼唧:“说嘛!我好看不好看,让你看了那么老久!”

    狐君好困,狐君要睡觉了。

    用雪狮二小姐的话说,狐君就是个“性子淡出鸟”的狐狸。有请帖来了,她就去赴场宴,谁家生了崽子,她也随份不厚不薄的礼。更多的,她没兴趣。

    作为狐族的王,她还算中规中矩,没什么可挑剔的。可真要无可挑剔,长老不说,她还当真没问过一句赤狐少主的事。这或许可以说是狐王失职吧,她并不否定自己在这个位子上还没坐稳,还有些许欠周到妥当的地方。

    狐君是刚知道三千岁没多久不错,然而狐族三千岁可是老早就听说了她的大名,还几度目睹她的芳姿。

    当时三千岁闲得无聊跑前奔后找人打发时间,这会子刚从老君的兜率宫出来,手里兜着把金丹当零嘴吃。路上走着走着,经过观岚亭的时候她俄闻一串娇笑声,不多,大概三五个人,而且都是女人。

    最后一颗金丹塞进嘴里,她拍拍手上丹屑,整衣抹发后寻了那悦耳笑声而去。

    “这公主好是可怜,如意郎君竟是个女人。”

    “驸马爷生得那般俊俏,换作我我肯定愿意。”

    “你呀,只要是个脸蛋子好看的,不论男女,你哪个不愿意?”

    原来是仙娥们聚首攒颈说些什么。

    “几位姐姐笑什么呢,也带我笑笑呗。”

    听得那熟悉的爽朗清音,仙姬宫娥们纷纷转身向她行礼:“见过三千岁。”

    展笑问候过,至最后,三千岁才注意到彩纱绸带间坐着的丹青打扮的人。

    “见过三千岁。”那人跟着众姬行礼,不慌不忙,也不知是哪路神仙。

    牵过一姬衣袖,三千岁轻声道:“好姐姐,麻烦告诉我声这是哪位上仙。”

    那青衫书生近前自报家门:“小仙乃前些日子刚拜受仙箓的折笔元君。”

    “哦?”三千岁闻言挑眉:“折笔?你折的什么笔?”

    “回三千岁,折的自家笔。”

    三千岁不解其意,转而问仙娥们方才都在笑什么。

    仙娥答:“前几日姐妹们无趣,闻元君少时曾下凡历练,见过许多世面,又墨艳笔健,圭璋特达,便央求元君写些凡间的俗事俗情与我们说说。”

    “是么是么!”三千岁听后兴味盎然,“拿来我瞧瞧。”

    元君呈上一黄册,面上写了两字“思凡”,说的是月老那处叫“泗繁”的仙姑某天正帮月老理红线,结果打了个盹儿给自己缠上一段姻缘。好巧不巧,对方是个凡人,还是女人。

    “唉。”归还了册子,三千岁笑出朵靥花:“你要写就写我吧。”

    这回轮到折笔元君挑眉:“不才敢问上仙想做个什么?”

    “嗯……”

    三千岁歪头思索:“神仙日子我享多了,还没尝过人间滋味,我也不要什么思凡不思凡,你不是写了‘凡人’吗?那我就当个凡人吧,但我不要过太烂的日子,就定个王公贵胄,善哉,善哉。”

    一旁仙娥直笑她:“你也真敢想。”

    “哼哼,这上头写的什么车水马龙什么国泰民安,元君敢写,我怎不敢想呢,是吧元君?”

    “那就算是凡人的王公贵胄,过的还不是一个日子?俊男美女相伴,香醪佳肴作陪。”

    “话倒也不是这么说的——”

    “借过。”

    白衣女人不期而至,打断了三千岁的奇思妙想,翩翩然跟这群逍遥散仙擦肩,不多言半句废话。

    “那人是谁?”三千岁讷问。

    “三千岁还说自己是万事通,怎连狐君都不知道?”

    狐君?就是那五千年修成了九尾神狐的狐王之女?

    呆呆望了那远去的白衣身影,三千岁转看折笔,眸色粲然:“写她,我就要她。其余的,白给我也不要。”

    折笔元君回府后左思右想,头屑扣出三大碗。一日听说三千岁跟着狐君离开了天宫,灵光闪现,赶紧舔了笔尖,麻溜沾墨在纸上写下三个大字。

    “真是天生一对璧人。”元君几度感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