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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同床共枕这事别说狐君没消受过,就是三千岁其实也不曾有过。

    第一晚,狐君张眸等三千岁又变成了兽身才大松一口气。三千岁酒要醒不醒,不大记得第一晚自己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梦里有人挠她脖子上的毛,舒服得要命。

    第二晚,狐君也没能拒绝三千岁,在她的逼问下只得靠假寐躲过。第二晚的三千岁,背上火辣辣,心里美滋滋,一觉睡到大天亮。

    醒来时身边是空的,闭着眼乱摸一通,只摸到余温微残的被枕。心底才生出一抹凉,却见玲奈端坐案边看书。

    “早啊。”

    一身白衣未着纱,珠理奈欢喜这样的她。

    “醒了。”

    听她腹虫叫嚣,玲奈又道:“先起吧,待会有人送来。”

    狐王的寝屋不大也不富丽堂皇,就像遥上仙府一间偏厢,净几明窗。仲春的朝阳里,她坐在那,腰背挺直,端的是风姿绰约。

    “不急,你先过来陪我讲讲话。”

    笔头一滞,玲奈撩眼,正看到那人懒在床上招手微笑。黑发垂泻,恣意,疏狂。那之外,玲奈怎么也没想到素日束发戴冠的三千岁会是这般……该怎么形容才好?柔媚?抑或风情?都不妥,都不妥。

    “何事。”

    来到床边坐下,玲奈没能再去看她。

    “多谢你的仙气,我的背好多了,后颈也不疼了。”

    她说这话时又缓又慢,汲足了春的暖意。

    “以后莫要再惹遥上生气。”

    “以后我就见不着她了,只能惹你生气。”

    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有些期待这个人会如何惹自己生气。

    搁下一句“吃完饭来樱林”,白衣轻盈,飒然而去。

    “嗳!哪儿呀,我不认识路!”

    小满来时还捧着崭新的外衣跟靴子。

    “小的也不知您喜欢什么样式什么颜色,就按您穿的擅作主张先裁了一套黑的,您先试试合不合身。”

    “黑的我也欢喜,红的最是衬我。”由他系扣金玉腰带,珠理奈说道,“不过我不挑,你也别裁多了。”

    “谢三千岁体谅,可王吩咐小的说要多置办些好料子好饰物,还说必得衬您的身段。”

    “她是这么说的?”

    珠理奈于镜前随意用黑缎挽束长发,嘴角泄露微笑:“你就告诉她,我欢喜极了。”

    樱林离狐王府不远,出了门有条青石小路,小满说沿着一直往上走便是无忧山。此山高耸入云,终年笼着烟霞,从远处看,只觉峭壁奇峰矗立,近了却什么也看不着摸不着,说是“无忧”,实则“乌有”。

    又听他说樱源哪哪都是樱,唯独无忧山那一处林子被称为“樱林”,乃狐族圣地,除了狐王,任凭何方大罗也使不出三分法术。

    高山秀丽,涧泉明澈,遍野芬芳,一路踏草过花,袂染清香。

    碧树繁花,赏尽无忧春光,一个走神却是误入了迷阵,再寻不见去处。有樱瓣乘风而至,料想前头就是樱林,可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在哪。

    俯下身叩了叩地面,珠理奈喊道:“土地,土地公可在?”

    俄顷,一身长不过三尺、腰偻眉白的老人拄杖现身于迷雾间,“小神见过三千岁。”

    珠理奈诧异称奇:“你竟晓得我。”

    “既是土地,自然要知晓踩在头上的每位大仙的名讳才不失礼数。”土地躬身回答。

    “原来如此。”掖了袍角,珠理奈蹲下问他:“那你可晓得狐君在哪儿?我要去找她。”

    “回三千岁,狐君就在不远处的樱林。”

    “在下对此地不熟,烦请老公公引个路。”

    “好说好说,请随小老儿来。”

    他身形矮小敦实,拄着木杖,脚下生了风似的往前滚,直到一石碑前才堪堪止住。

    对着石碑上刻的一句“无忧樱,应无忧”出神,便听土地说:“再往前小老儿就去不得了。”

    给他掸了鞋面上的尘灰,珠理奈拱手道:“有劳公公了,公公爱吃些什么,回头就给您送去。”

    “三千岁这是哪里的话。”不等她客气完,土地引身起风,直遁下地,“若无其他事,小老儿就先告退了。”

    这土地还真是爽利得很,不拖泥带水,不像天上那些个拿大的神仙,整日闲得慌,一句话非分三句说。

    想那女人总该是跟石碑打了招呼的,自己这个头回来的小火狐不至于被万箭穿心或是被藤蔓绞杀,可还是怵得腿肚子发软。没办法嘛,谁让三千岁就是只贪生怕死的狐狸呢。

    半只脚磨蹭进去,她环顾周遭,没见着狂风暴雨才又挪进另一只脚。

    风扬风止仅在刹那,来不及悚惧,且看一树树樱,猗靡蔚然,一层层叠染,遮天蔽日。

    就在那樱林幽蔼处,有白衣持剑狂舞。

    一时间,珠理奈只觉花草失色,天地昏枯,双目所极不过那一人英姿。

    “狐君好剑法。”

    闻声,玲奈驻足罢剑,回睛流睇,漫天樱雨里她玄衣如墨,欺艳世间万千。

    鸟雀游戏于樱枝间,见着皮毛火红的狐狸各自呼朋唤友,都稀奇得流连不肯散去。

    换作平时,珠理奈定要跟它们好番聒噪闹热,此时却没那个心情,只瞩目泉中央的水旋一瞬不瞬。

    一个激灵,犹如醍醐灌顶,她抖擞精神,抻颈舔过水面。清甜甘美,沁人心脾,不愧是圣地之泉。

    “你要来一口吗?挺好喝的。”狐爪搭着泉边青岩,珠理奈转头问道。

    看了看她唇角残挂的水渍,又看了看“噗噜噗噜”往上翻涌的清泉,玲奈挽起衣袖,掬了一捧也跟着尝了口。

    “怎么样,好喝吧。”红舌卷了嘴边的水珠子,珠理奈咂嘴笑道。

    “不坏。”

    小火狐一爪子摁住玲奈的手腕,哪管什么礼节规矩,闷头将她手心的甘泉舔了个尽。狐君倒也好心情,也不给小火狐一掌掀翻在地,竟就随她馋嘴了。

    “咱们回去的时候带点儿吧,有了这个往后我再也不喝酒了。”

    手心温热且湿漉漉的,在小火狐头上边边角角连指甲缝都抹擦干净,一点不浪费。

    “哎呀你可以揪我后颈肉,但别搞乱我的头毛呀——”

    “呼呼”甩起脑袋,小火狐被水濡湿的头发(或许可以说是头发吧)根根站立,狼狈又滑稽。

    “挺可爱的。”

    “是吗?”

    伏身趴在泉边,珠理奈拿它作镜子左睥右盼。

    “嗯,三千岁是挺可爱的。”说着咧嘴就是个憨笑。

    哪有狐狸这么笑的,玲奈没见过。

    熏风和煦绵柔,有粉白色的樱瓣经不住撩拨簌簌飘落。倩影浮动,点缀了清泉,也点缀了身畔的佳人。

    “此处甚好,狐帝会选地方。”饱饱吸了顿澄鲜的空气又徐徐吐出,珠理奈道:“桃花我见着娇艳,妖媚太过,清雅难寻,不衬你。”

    从来无感于这漫山遍野的樱,经她一说倒觉得那股子妖冶中透着的凄艳足以摄人心魄,衬极了她——桃花竟流于下品了。

    收敛停留于她侧颜的目光,玲奈道:“东洲只此一块宝地。”

    “可怜我赤狐却要跟狈族混居,人说‘狼狈为奸’……不过我说是赤狐少主,三千年却从未回去过哪怕一趟,本来是要回去的,这不又到了你这儿。”

    “你若想回我也可送你回去。”

    “那你怎么跟老龙交差,她压根没打算放我家去呀。”珠理奈移步往来时的密林走去,“我对那地没感情,不如在这跟你逍遥快活。”

    “你在遥上那三千年都学了什么?”

    珠理奈回首:“学了什么?”

    “三千年,总该学些什么才是。”

    “花天酒地,安逸享乐,跟仙姬宫娥眉来眼去算不算?”

    玲奈半是愠恼半是好笑地看着她:“算。”

    “开个玩笑,你还真信。”

    站定,珠理奈单手捻决,口中吟着玲奈不曾听过的咒语。一张嘴,喷出团……该怎么说呢?既不是火,也不是什么其他的风□□电,硬要说的话,它是五彩的,蛮漂亮,恰似一朵烟花。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加上刚才说的,这些都是老龙亲传。”

    玲奈并不敢怠慢遥上天君的独门法术,可没能感受到它的威力又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莫不是自己修为尚浅,莫能参悟天君法术的真谛?

    “挺有意思。”眨眨眼,玲奈颔首评价。

    “还有呢,上天入地千般变化——”

    话音刚落,玄衣还是那身玄衣,却不是三千岁的样子了。

    “经久不见狐君了。”

    披头散发,气宇轩昂,遥上的举止神态,她仿得惟妙惟肖。

    樱花于她脚边打旋,“嚯”地一声,遥上天君变作了华衣华裳、身形曼妙婀娜的女人。

    “这是谁?”玲奈问道。

    “哦,你没见过!”

    美人的神情,处处彰显着独属三千岁的灵动。

    “是芳淑园的仙姑,老龙的相好。”

    眨眨眼,玲奈颔首评价:“挺有意思。”

    “那这个呢?”

    说着她又一转身,再行变化,这回的人玲奈再熟悉不过了——可不就是九尾狐君么。

    不过,衣着眉眼确是狐君不错,怎么就觉得她是在强装镇静,明明不是这么样的人。

    “以后莫要再惹遥上生气。”

    声音语气都像得令本人惊讶。

    捻决,玲奈也变作她的模样,玄衣缎靴,人清朗得如晨风万缕。

    “哇!你看我看得仔细嘛!”

    刀架在狐君脖子上狐君都不可能操着三千岁的语调说出这种话来。玲奈没来头地红了脸。想着也该学着她的样子说些什么,扭捏半天,狐君还是学不来三千岁的狎昵,索性解了变幻。

    “罢了,看来她从没好好教你。”

    但觉没劲,珠理奈变回原身,嘟囔道:“我央她教我些能打能斗的法术来着,她不肯教,我给老君吹炉子的火还是我自己玩出来的。”

    她在兜率宫给太上老君吹了好些年的炉子,老君还挺中意,想来全然不输六丁神火了。

    “吹一个我看看。”

    “嗯呐,你瞧着。”

    屏息凝神,珠理奈的眉心闪出一簇赤焰,如血鲜红。

    昔年狐帝于樱林归尘,肉身魂魄俱消,可那并不意味着狐帝从此便不存在了。樱林的寸土寸地,片花根草,无不是由狐帝毕生法力孕育的。也因此,这片林子才成为了狐族圣地。

    阴风骤起,天地遽然昏暗,绵密而强烈的紧迫感自苍穹压降,酝酿着不祥。

    铃铛追魂索命般狂颤,一股不曾领教过的力量似是呼啸着要冲杀出来撕碎天地一切。

    竖掌捻决,玲奈闭上眼。

    “嗝……”

    一瞬,也仅仅是一瞬。不待玲奈施法,乌云消散,狂风止息,天地重归清明,铃铛完好如初。

    搔了鼻翼,怕尴尬一般,珠理奈幻化兽身钻进玲奈的衣袖再也不见任何一瓣樱,生怕它们耻笑她。

    天宫仙雾缭绕,处处有灵兽天官坐镇,因而她的法力(又或是铃铛的法力)只被老君当个吹炉火,卷不起骚乱。下了界,只是吹个火便有了这样的阵仗。

    小火狐缩着不愿出来,殊不知狐帝的樱林乃至纯至净之仙境,施不出强法的除了擅闯者,便只有至邪至恶之物了。

    可至邪至恶的岂是动不动哼唧的小火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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