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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拨云掸雾,方现石崖狰突,乃是一巨岩洞窟。

    掌心仙气浮动,玲奈拂开石门。听得“隆隆”撼动声,珠理奈忙探出脑袋。

    “这是哪儿?”

    “你且进去。”

    “里头有什么?”趴在玲奈的衣襟口,珠理奈昂脸:“你晓得,我最怕黑。”

    “无妨,死不了。”

    从怀中提溜出小火狐,心下一横,玲奈将她丢了进去。

    石门重重合上,不留一丝缝隙。

    “喂!你真舍得把我丢这儿呀!”

    “有事说事,我不就打了个嗝么,下次我再喷给你看还不成么。”

    “喂!喂!!!”

    隔着石门,玲奈透过仙镜看得见她的暴跳如雷。若不要她学法术,遥上何不挑断她的手筋脚筋,再穿了她的琵琶骨,封了她的任督二脉,如此四海得以升平,八荒恒常安定。

    “她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怎么舍得。”

    所以许多未尽的事就要推诿给狐族的王。那头老龙,玲奈且不知她在心里究竟盘计着什么。

    就那么丢了小火狐进去,丢完了,玲奈方生出些懊悔来。

    “老龙这样,你也这样?我浑不该信你,同族情谊呢?都是狐说八道,一个两个,净晓得捉弄我……”

    石门得有千万斤重,手推不开,火烧不烂,费了半天功夫愣是没弄开一线。

    背靠石门,珠理奈瘫坐在地,嘴里骂骂咧咧。她不敢停下,不敢让自己安静,生怕一旦没有了声音就会立马被黑暗擒获。它们狞笑着,伺机要将她这只小火狐吞噬,一如过去三千年。

    老龙的仙府有一密室,整个天宫何处不亮堂,何处无光明,但只遥上仙府有一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被关进去过多少次,又是因为什么被关进去的,她记不得了,她眼下只能聆听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应该是已经习惯了才对,这三千年应当学会了跟黑暗做朋友,就像跟天宫那些神仙宫娥们打交道才对。然而如今,她依然感到恐惧,依然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

    越是害怕,越是要大口呼吸,越是大地轮睛鼓眼,于深浓的黑暗里觊望寻求哪怕一丁点的光芒。

    “嗳,你还在外头吗?”

    “我在。”

    瞠视一成不变的黑暗,前方猝然闪出一盏灯。

    用力眨睛,那灯又消失了。

    “你要我往前走吗?”

    石门那边不再有音信。

    她在那时才明白,一直以来威胁着她的不是黑暗,而是身处黑暗中的她自身。是她瞠视黑暗,威胁着黑暗。

    脚腕的铃铛方才还跟发了疯一般,这会又不动了。虽说早已习惯似有灵性的这玩意,可它好歹吱两声给小火狐鼓鼓劲儿呀。

    陡见远处有光点闪动,她看得不真切,又揉揉眼才确信那真是一束火苗。火苗甚是微弱,明灭不定,却给了她勇气,引诱着她往洞穴深处走去。

    “有人吗……?”

    扶着凹凸不平的洞窟石壁,珠理奈趔趄前行。

    那个女人还在看吗?

    回望来处,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珠理奈给予自己也给予石门那边的人一个微笑。

    虽说她是应了老龙的意思接管了这个孽胎祸种,但她还年轻,还有心,还晓得“心疼”二字怎么写。瘪瘪嘴,委屈极了,又觉得没那么委屈了。

    猛地一群乌泱泱的东西飞扑过来,珠理奈心里毛躁,急忙转身,想也没多想就是一团火。那群也不知是蝙蝠还是什么山洞小兽的玩意“噼里啪啦”落了满地,焦得正正好,还挺香。

    “不好意思啊,没控制住……”

    眉间灼热,再往前看,那起先微茫难寻的火光也跟着晃了晃。

    寻着那光又往前走了百来步,但见怪石嶙峋参差,钟乳倒悬倚挂,石尖赤红欲滴,妖异非常。黑咕隆咚的洞穴深处竟是别有一番天地。

    许是天宫巍峨气派、正正方方的宫殿见惯了,珠理奈没能适应,只觉古怪。钟乳岩洞中央有方环雕九尾狐的血玉台,上伏一猛悍巨兽,狮身龙首,皮毛亦是猩红。

    “你是何人,敢扰老子清梦。”

    那兽似是刚从沉眠中苏醒,懒懒启开两枚炯炯虎眼。

    异兽珠理奈见惯了,可这么狰狞这么丑的,三千年来还是头一回。不过这到底是人家的地盘,容不得小火狐放肆,还是寒暄为上。

    “小狐名叫‘珠理奈’,别人唤我‘三千岁’,自幼于遥上天君处长大,能吃能喝,会唱会跳——”

    “啰嗦!”

    没说完的话被它一声震耳狮吼给吼断了,缩着脖子,珠理奈怯怯道:“我是被狐君丢进来的……”

    “狐君?”

    听她这么说,那兽起身抻了懒腰,前爪并走直线,缓慢步下血玉台。

    “你这小狐狸是犯了什么错?”

    由它嗅闻,珠理奈低声回道:“八成是偷了酒……?”

    “就这?”

    “不晓得,那个女人心肠毒得很,说不定是把我当祭品呢。”

    “老子不吃狐狸!臊得要死!”

    血盆大口“哈”了她一下,那兽顶着张滑稽的脸蹲坐下。

    一生爱俏的三千岁最听不得没见识的人说到狐狸就笑他们臊的,指着妖兽的大脸就矢口反驳:“你瞎讲,我不臊,我在天宫待久了,仙着呢!”

    懒得跟这小火狐拌嘴,那兽鼻叹重气,搭着前肢合眼假寐。

    见它除了脾气差了点,倒不是个暴戾的性子,珠理奈乖巧坐下。

    “说起来你是谁呀,山神吗?”

    “老子乃无忧兽。”

    “无忧兽?”珠理奈乐了,捧腹笑道:“那你怎么长得一脸深仇大恨的模样。”

    “要你管——!”

    无忧兽鼻孔喷出两道热气,烫得珠理奈化了狐身。

    “哎呀有话好说嘛。”

    “快滚!”

    这回妖兽从嘴里射出岩浆般的粘稠物,小火狐躲闪及时,一个反身踏上它的背,岩浆喷甩在洞壁上直熔了钟乳石。

    “我的乖乖……你可当心着别烧秃了自个儿的眉毛。”

    “下来!”

    “那你别喷我,你把我喷熟了,狐君会伤心,肯定不会放过你。”

    狐爪死拽它的皮毛不放开,任它怎么跺脚晃脑,横竖不敢往自己背上喷吧。

    眉间赤焰又现,铃铛止不住地晃出一串响。无忧兽见着便嘶吼起来,吼声较先前愈凶愈烈,震得洞顶钟乳石直垂崩落。

    这是要塌方了?

    “你究竟是何人?!”

    胃里翻江倒海,珠理奈险没吐出早上狐王府厨子煲的香菇鸡丝粥。

    “说了嘛,狐族三千岁!”

    “王回来了。”

    下山已是黄昏,夕晖淀淀,暮色蔼蔼。远处传来几声狐吠,袅袅炊烟升起,家家户户准备生火做饭,如此樱源又过了一天,谁也不知白昼里樱林的风云变幻。

    “族里可有事。”

    “好着呢。”小满一口应道,没见王身后跟着谁,又问:“我王,三千岁呢?”

    “不用管她。”

    “嗳……”

    早上三千岁还穿得挺括厮称地出门,想她必定是去后山的樱林找王了,这会子怎么不见了踪影?是吵架了?

    “对了我王,三千岁的衣裳立夏按您的吩咐又去裁了几匹上好的料子,您先看看?”

    “嗯,送去我那。”

    为了三千岁吃得开心,厨子做了一桌子菜,红焖老鳖,茄汁桂鱼,光是她最爱的烤鸡就有两只。望着满桌大荤大肉,玲奈隐隐苦笑。

    睡前立夏送来了给她裁的衣料,质地光滑,摸上去凉凉的。

    “三千岁宽肩窄腰,穿什么都合衬极了。纹路看您怎么想,小的觉着绣同色的暗纹最漂亮。”

    “腰带呢?”

    “腰带的话……”立夏挥袖摆出卷轴,于烛光下摊开,“玉的、金的、银的,怎么着都配,怎么着都好看。”

    一幅幅样图看过去,脑中也不禁浮现她真正穿上这些的样子。狐君什么时候这么对谁烦神费心过,自己都不甚明了。

    是否应该跟着她一起进去,把她一个人丢那是否略欠妥当。这一夜,终是没人跟狐君挤着睡觉,狐君也终是没能睡得好。

    日升月落,天还蒙蒙亮的时候玲奈踏着晨色前往后山。

    到那儿,珠理奈蜷着尾巴,正躺在无忧兽的脑袋上呼呼大睡。山洞里没有朝夕,时辰变化亦是被模糊了。

    “晚辈见过祖爷。”

    无忧兽话里藏着叹息:“你这小妮子,丢了个什么怪物进来。”

    “赤狐庄的少主人,目下在我处修行。”玲奈作揖回答。

    “赤狐?”无忧兽发出沉闷低笑,“你别欺我老眼昏花,做了个法术诓我。”

    “晚辈岂敢。”

    没留心脑袋,无忧兽抖身给那小火狐甩了下来。眼见她就要摔个狗啃泥,玲奈提溜过小东西的后颈皮,将将好接住。

    “哎呀我怎么掉下来了……”

    半睡半醒,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看到玲奈那张没有春夏秋冬的脸,珠理奈冲她憨憨一笑:“坏女人你来了。”

    把小火狐扔上肩头,玲奈面向无忧兽,躬身道:“晚辈擅御雷,她却主火,在我这她无有可学的,因此特来拜求祖爷相授。”

    “你御雷,她主火,天生一对,你就那么教它,错不了。”

    话是这么说,无忧兽挠了挠迷糊小火狐的颈毛,喊道:“狐崽子。”

    耳朵回收,小火狐歪斜脑袋:“叫我呢?”

    “往后有你好受的。”

    珠理奈却对玲奈撇了眉,一脸苦相,泪光莹莹:“你不要我啦。”

    “反正我是坏女人,再坏点也无妨。”

    吐舌舔了下狐君的脸颊,珠理奈蹭着她道:“我跟你说笑呢,你最好你最好,晓得世上你最好了。”

    照理说遥上不是这么个动辄撒娇的性子(活了十几万年的老龙跟谁撒娇去?),怎么给她养成了这幅德行。再怎么是狐狸,可也未免太像狐狸了吧。狐君时常觉得难以招架。

    “莫要扰了祖爷清梦。”

    行礼告辞,玲奈往来时的洞口走去。

    鼻出重气,一人一狐的身后,无忧兽哈欠连天:“那个铃铛,我见过。”

    石门开启,初见天光,珠理奈细眯了眼。从玲奈肩头跃下,她幻化人形,白净脸上挂着几抹灰,打扮仍是昨日的打扮。

    “铃铛的事不帮我问问吗?”

    “日后再说。”

    晨雾未散,浮溢充盈山间,不比来时冷了。

    “我在林子的时候使不了火,一进那个洞窟就能了,真奇怪。”

    “对你只好不坏。”玲奈道。

    “我听它说它是什么无忧兽,你怎叫它‘祖爷’?”

    “昔年狐帝带领白狐一族迁徙至此时祖爷就在这山头了。狐帝曾在湮天手里救过它的命,因此它将无忧山让给狐族,自行进了山林深处。”

    “湮天就是十万年前的魔神邪祖吧,我听老龙讲过,她还抠过湮天的眼珠子呢,我问她好吃不好吃,有机会我也想尝尝。”

    这个人怎么什么都想尝尝,玲奈不懂。

    “你火性极好,我帮不了许多,往后常到祖爷处修行吧。”

    “你是雷,我是火,天雷勾地火呀,你我说不定能合个招出来叫那老龙好看。”

    穿过繁茂樱林,抿唇后玲奈认真解释道:“遥上是黑龙,御水,你我必死无疑。”

    “这样哦,那还是不要了,我还想活久点。”珠理奈负手摇头,仍自言自语着,“你要晓得她怎么对待我的你可不得心疼死呀,现在好啦,咱们也打不过她,这可没招了……”

    意识到玲奈已走远,她紧跟上去。

    “等等我——”

    风起,落英缤纷。

    白衣青丝于花雨中轻摆,不经意地,也轻荡了铃铛,轻荡了谁的心旌,始料未及。

    那年她上天宫打身傍走过,自知从没能忘了那瞬即的失神。

    从后牵住玲奈的手,珠理奈的脸上沁出一抹凄迷怅惘。

    “我信你不会害我,所以我往里走了,可、可能不能不要再把我一个丢进那里,我真的很怕黑。”

    有什么朦胧了她的眼睛,是山间晨雾吗?

    玲奈只觉自己被这般看着,心底的某个地方正在慢慢柔软、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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