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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珠理奈出生三千年多年来最大的窘境莫过于此——不晓得该说什么。

    不该问她跟融烛都谈了哪些,也不该问大殿上她为何那般凄惶悲伤。

    那到底该问什么呢?

    回朋悦阁的路上,她尽量躲着她的同门师兄弟们,撞上了,遂不得不扯笑应两句。珠理奈不喜欢这样的她,又陪着她一个个应付过去。

    她合当是淡泊的性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本本分分做个狐族的王,本本分分将族人带在旁近以防出岔子。一旦她不再是那个狐王了,一旦她流露出脆弱和凄凉。意外地,珠理奈感到了心慌,为这仓皇而惊愕,为怅惘而迷茫。

    过去,珠理奈未尝不曾抗拒过这个狐君。只是她不说也不闹,除了少有的试探外大部分时候都静静看着、心安理得地撒娇。倘若这样的日子久些再久些,她也想过会是何等甜蜜无忧。

    然而到底来说三千岁不是一条平凡的小火狐,摊上的注定不能是一笑置之的事。

    “你们在那说什么。”

    进了屋子,玲奈方说第一句话。

    珠理奈长舒一口气,重整笑容道:“没说什么,看她耍花枪呢。”

    摘了颈下灵珠,珠理奈哈了气,用衣袖将它擦得浑亮。

    “你师妹真是好本事,能信?一条大银蛇,还有翅膀!稀奇!我在天上都没见过,来到你师父这儿倒是长了见识。”

    她该说点什么,再不说点废话三千岁就该憋死了。

    身后人没再言语,回首间,那个身影已然摇摇欲坠。

    迅步近前,在玲奈倒下的一刻珠理奈触碰到她浑身的颤抖,继而环抱起她往床榻走去。

    “累了就不要硬撑着。”

    “无事,喝多了。”

    本能地要推开,可也不过如此了,玲奈并未再挣扎。那气息过于熟稔也过于温暖,一次次没舍得推开,如今更不例外。

    侧身坐于床沿,珠理奈替她掖好被子,柔声道:“歇息吧。”

    牵住她的衣角,玲奈扭头冲内。

    狐君这般时候,谁曾有幸得见过?天上地下,唯三千岁一狐耳。

    “要我陪你?”

    听得出她那藏也藏不住的笑意,玲奈不吭声,却也不放手。

    狐君合当是本本分分、清清冷冷的狐君,三千岁也合当是乖乖巧巧、听命受制于人的三千岁。

    什么时候变了味?或许是在哪个夜晚,又或许是于某次送眼流眉间吧。

    就像接受自己生来的命数一般,珠理奈于这片温柔的缄默中接受了那些与“合当”相悖、与一只狐狸的狡黠背道而驰的自己。

    抱着她,她起先无动于衷,片时像是反应过来了,才往里靠了靠。

    狐族的王怎么在床上这么小心翼翼呢,也不晓得传出去她得多跌相多没面子。珠理奈开始期待了,即便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拿别人短处取笑,在这方面有所期待。

    “你不想问点什么么。”怀里的女人这么说道。

    珠理奈却“哼”了一声:“你想说自己却不说,非要我问,我问了你又不讲全了,猜来猜去好没意思。”

    狐族上下,就是兽界天界也没几个敢这么跟狐君顶嘴的。被凶了,狐君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委屈。可她说得在理,自己就是这么个别别扭扭的性子。

    缩进胆大包天的三千岁的怀里,狐君半个字都没敢还给她。

    “我从不遮遮掩掩,当然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我晓得的没你多,也没你心思这么沉。”

    “我心思沉么。”听她口口声声抱怨着,委屈完了,玲奈低笑:“你心思又不沉么。”

    “反正没你沉。”

    都是千年的狐狸,道行有深浅,性子有差别,相似的倒是彼此心知肚明。

    轻嗅玲奈的脖颈,珠理奈喁喁细诉:“我晓得你待我好,但我从不知该信你多少。”

    玲奈惊觉这数月来似乎真的没怎么听她说过这样的话,总是插科打诨,总是明昧不清。可这些又真的能全怪她聪明乖觉么。

    “你觉得……‘狐君’这个名字好听吗?”玲奈问道。

    “你要我讲实话?”

    “我想听实话。”

    沉吟着,珠理奈思虑后给出自己的回答:“我不懂好好的狐王,何必非叫‘狐君’。”

    是啊,好好的狐王,何必叫“狐君”呢。是殊荣?抑或其他?

    “那就是这个事了。”在珠理奈的怀抱里转了个身,玲奈将脸冲向她。

    “多的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吧。”

    襟染芬芳,玲奈喜欢这个令人无比心安的气味。

    “我听说是老龙取的,她个心血来潮的,一辈子也就你的名号取得漂亮。”

    “下次见面我再谢她吧。”

    “你看你,又说一半藏一半,得亏三千岁是只不计较的好狐狸。”

    “你还没习惯么。”

    狐君就是这样的狐君,这样的女人。

    “好,我快习惯了。”

    随着玲奈每次浅浅的呼吸,一缕缕热意钻进衣襟,珠理奈心痒难耐,就抱着,不撒手,也不敢乱摸乱放。

    想起小时候偶然一次撞见老龙跟她相好在床上翻滚打斗,那时候自己干什么了?对,勇敢的小火狐冲上去一个飞脚踹开了老龙,保护了如花似月的嬢嬢。天君呢,遥上天君抽完鞭子后又坐下来语重心长地告诉这三千岁:“我跟你嬢嬢,在修行。”

    那是什么修行?彼时三千岁还小,不求甚解,后来每每得遥上天君言传身教,领悟颇多。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三千岁始终没有机会亲力亲为,因而玉人入怀,脸上难免燥火,心下难免骚动得不安分。

    “你……真要这么困?”

    “不行么。”

    三千岁成什么了?又当汤婆子又当枕头的。那全天下每家每户都应该养只三千岁才对,血能饮,肉能吃,毛皮还能扒了做个围脖御寒,岂不美哉?

    两个女人整夜相拥入眠,被人听去了反正三千岁脸皮厚,倒是狐君,嘿嘿。

    大清早也不知道这个人在傻笑什么,懒得多看她一眼,玲奈起身下床。

    磨蹭了一会,赖了会床,珠理奈抻着腰也爬了起来。又嫌抻得不痛快,还特地变成了小火狐,先塌腰抻开前肢和脖子,再轮流着换后腿绷直,最后“呼噜噜”地潇洒抖毛,如此,又是一只精神利落的三千岁了。

    “今儿我穿什么好呢……”

    临走前立夏给她备了许多衣裳,她都一一袖来了。早上舔毛舔去半个时辰,挑衣裳又挑了半个时辰。烧包一个。

    “就那套月白的吧。”呷了西洲苦茶,玲奈道。

    犹记漫天樱雨下一身玄黑的她,那般凄艳,美得刺痛人心。可她也适合清浅的颜色,咧嘴一笑,便是清风一缕,涤拂了千年忧、万古愁。

    “你对我还蛮上心嘛,叫立夏做了那么老些。”

    外头送来糖粑之类的油货,她吃得痛快,仍不忘话多:“我还以为你准备找条铁链子把我拴在哪儿呢。”

    “遥上这么对你了?”

    狐君心情好来也会和她废话几句。

    “哼,她敢!”

    “你看我敢不敢。”

    “吱呀”一响,随着语声,房门徐徐打开。

    狐君开始期待了。

    “你——”

    半块糖粑还叼在嘴上,珠理奈顾不了许多,一个跃身跳进玲奈怀里。

    “你怎么来了?!”

    负手于身后,麻里子阔步直挺地走了进来。

    可能真的是三千岁见了遥上天君就跟耗子见了猫,连幻变都忘了,好端端一个七尺女儿,就那么躺在狐君的怀里。狐君抱也不是,放也不是,就那么端着,跟端着一口锅似的。

    “呔!大姑娘家的闺房,怎是你想进就进的?!”珠理奈扯嗓喊道。

    “我不要脸,你奈我何?”

    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端着珠理奈,玲奈向麻里子躬身行礼:“见过天君。”

    “客气。”摆手,撩了袍子,麻里子爽快坐下。

    “你不是在你的仙府里快活么,下来作甚?”

    “我来看看你可有被她喂瘦了,虐待了。”

    自斟一杯苦茶,遥上天君先干为敬。

    “天君,此乃莫须有的事。”

    “我晓得,我当然晓得。”给玲奈也斟上一杯,麻里子又道:“这次可不是为了你们来,我是来见融烛的。”

    玲奈没手接天君的茶,只口头谢过。

    “天君如何下来的?”

    打量玲奈后麻里子把手朝珠理奈那一提,幸亏三千岁机灵,猴似的蹿起来就跑,好歹护住了后颈皮免遭奸人戕害。

    “就是这么下来的。”麻里子笑道。

    只是短短一瞬,玲奈明白看见她的手穿过了珠理奈,并未碰到一根毫毛。

    “原是如此,有劳天君为家师出窍了。”

    饮尽凤仙谷的苦茶,麻里子展衣起身:“烦请狐君带个路,许久不来,东南西北都寻不着了。”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梁柱后,珠理奈吐舌啐道。

    “你真以为我抓不到你,嗯?”

    麻里子提着鞭子上赶小东西,任她怎么跑,终是跑不出遥上天君手里那把龙筋做的仙鞭。

    “好姐姐救救我!”

    狐君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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