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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后来回钟翠园,迎着烟雨惊诧的眼神,飞檐也不说话,只帮她们两人挑水干活,待烟雨听溪风复述飞檐的话,她一边嗑瓜子,一边笑说:“老天,怎会有这么憨的人!”

    是啊,又憨又可爱。

    寻常人,不都躲活偷懒么,害怕被赖上人情债,他倒好,一句“害了她”,就非要补偿,脑子一根筋,在这种大宅院,最是容易吃亏。

    溪风坐在园中亭子里,撑着下颌,看着不远处。

    飞檐正一手一个花盆,将花从阴凉处搬到阳光底下,布衫下的胳膊鼓起些许线条,颇有力量,溪风甚至怀疑,他若想要一手拎一人,也是做得的。

    听说那天世子落水,就是由他抱着世子上墙头,世子翻墙,只不过世子爷翻墙完,他就被巡夜的护院逮了去,否则,也不至于将世子爷置于危险境地。

    从那次起,世子爷便常来钟元院,给老祖宗念书文,飞檐得空,就过来帮她们,有他这个劳力,溪风和烟雨可轻松多了。

    当下,烟雨抱着簸箕进亭子来,簸箕里头是晒好的花干,可以碾碎当香料,她悄声踩着步伐,到溪风这儿,顺着溪风的目光看向飞檐,脸上一抹狡黠笑意:“哟,看得不眨眼呢!”

    溪风吓一跳,忙回过神:“你怎么学猫儿走路没声的。”

    烟雨调侃:“那我也不像你,化作鸳鸯了都,眼都不眨地看他。”

    烟雨这般说,存心叫溪风闹红脸,但溪风半点没烟雨想象中的羞赧,她放下手臂,敛眸一笑:“那也得是定下姻缘,才叫鸳鸯。”

    烟雨本来在捡花,一听,愣住:“你,溪风,你什么意思呀?”

    溪风轻笑着,细长的手指,帮烟雨捡晒得不好的花,嘴上说:“不是你先说的?”

    烟雨霎是惊讶,压低声音:“啊?你真看上飞檐了?”

    溪风往亭外看去。

    少年正在打水,木桶中的水晃动着,打湿他的衣袍,一滴水溅到他的脸颊上,和汗水混在一起,顺着麦色的肤色滑落。

    烟雨自己先羞起来,小声说:“依我看,还是世子爷样貌好,脾气也好。”

    那回,她夜里见过世子爷后,心里就一直记得他如玉雕的样貌,精贵的气质,宽和的脾气。

    无怪乎人人都想到到世子爷身边做活。

    溪风不想给烟雨泼冷水,但,世子爷于她们久居钟翠园的下人来说,相当于天上明月,可望不可即,她小声说:“然而,我们一年能见得到世子爷几回?”

    烟雨也明白,叹了口气,忙转移话题:“不过你看重的飞檐也不错,作为世子爷的小厮,那利处可多着呢。”

    “而且,”烟雨压低声音,“我上回跟采薇姐姐打听过,飞檐本来也是在咱们钟翠园干活的,是三年前被调去世子爷身边的,先前还是世子爷的贴身小厮,不过出事后,应当是被调远点,总而言之,他也算咱们钟元院出去的人,你和他……”

    她两手食指点了点:“那可真是亲上加亲!”

    溪风被她这一番言论弄得哭笑不得,拿着干花丢她身上:“得了,采薇姐姐都没出嫁呢,你厉害的话,倒是给她保媒拉纤。”

    烟雨挠溪风痒痒:“好你个溪风,居然敢说我是媒婆!”

    溪风讨饶:“好好好我错了!”

    两人嬉戏着,没一会儿,烟雨突然收手,咳嗽两声,溪风也收手,看向亭外,飞檐站在窗外三步远的距离,正看着她们。

    因为打闹,溪风领口松开一点,露出莹润小巧的锁骨,在光下透亮,比得起上好的白玉。

    他的目光好像被烫到,立刻收回去。

    他压低声音,说:“我做好了。”

    烟雨朝溪风挑眉,非常识趣地离开亭子,而溪风则向飞檐招招手:“你过来一下。”

    飞檐迈开脚步,站在亭子外,由着溪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溪风骤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家里养过一条大黄狗,它守在家门口威风凛凛,遇到恶人就露出凶悍的神情,家里人想要摸摸它,它就主动露出肚皮,乖顺得很。

    真可爱。

    溪风盯着飞檐这么一发愣,乌溜溜的眼珠子里,都是飞檐的模样,直叫他眨了眨眼,露出些微忐忑。

    他的呼吸加快了点,手心也冒出一点点汗来,动作非常小地在裤缝那抹了抹。

    溪风总算回过神,从袖子里拿出一条帕子,递给飞檐:“喏,看你满身汗,拿去擦擦吧。”

    飞檐没有接:“不用,”连忙又补一句:“我先走了。”

    说完,他低着头疾步离开,像是后面有什么猛兽追着他,溪风抓着那手帕,瞧着这一幕,愣在原地。

    难不成,这傻小子有别的心上人,对她真的只是出于歉意?

    溪风默默收起手帕,心底略有点空落,她决定下次见到飞檐,得问清楚,免得错付一腔心思。

    毕竟,不是她的,她一分一毫都不会奢望。

    再说钟翠园外,飞檐脚步迈得大了,差点趔趄摔一大跤,忙扶着假山站稳,才稍稍松口气,那张麦色的脸上,就像撒开一瓶女孩家家的胭脂,涂得匀称极了。

    他闭上眼睛,额头磕在假山处,撞了会儿墙,才慢慢稳下心跳,一步步朝钟元院正院去。

    此时,秦浚正在给祖母念书卷。

    他已经开蒙几年,能认的字都认了,当他绷着小脸,一本正经地念着诗句,在旁人耳目中,也颇为享受。

    老祖宗靠在榻上,听得直点头,末了,秦浚身边的翠柳,递出一盅阳羡茶,让秦浚润润喉。

    老祖宗斜睨着翠柳,她并不喜欢她,奈何翠柳是王氏安排在秦浚身边的人。

    老祖宗的思绪,一下回到三年多前,那时候王氏和她大吵一架,因前面两个孩子的逝世,王氏认为是老祖宗的过错,对老祖宗已经积怨颇深,这场婆媳关系早到头了。

    这家里,也只是维护着表面和谐。

    老祖宗若有所思地问秦浚:“阿浚,你知道你两个哥哥的事吗?”

    秦浚放下茶盅,低声说:“祖母,母亲说,兄长们都是病逝的。”

    王氏还算会做母亲,至少没添油加醋说什么话给秦浚听。

    老祖宗从秦浚眉眼间,看出他两个哥哥的影子。

    现在忠勇侯府只有秦浚这独苗,其实秦浚还有两个哥哥,只是早夭,王氏怀他大哥时,是和老祖宗斗得最狠的时候,成日心绪不宁,孩子没足月出生,后来撑不过三个月,走了。

    王氏怀他二哥时,老祖宗早就放权给她,两人在侯府从不相见,孩子是康健出生,也长到五岁,他喜欢舞弄棍棒,王氏不想让他耍这些,孩子每天都开心不起来。

    于是老祖宗干涉了,让老二碰他喜欢的武功,小子是越练越有架势,侯爷也格外喜爱他,说是忠勇侯府又要出一员武将,回京的日子,侯爷都陪着他,王氏见状,也不再百般阻挠。

    那段时日,纵然有这样一个儿媳,也算完满。

    然而好景不长,孩子偷偷拿了真刀真剑玩耍,出了意外……

    这两个孩子出事过后,王氏明面上,开始和老祖宗对着干,不再让老祖宗插手秦浚的事。

    那段日子,老祖宗不由也怀疑,是不是她害了这些孩儿,尤其是老二,若不是她纵容老二的天性,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所以她确实不再管教老三,她唯一安排的,就是秦浚七岁封世子时,拨过去的四个人,再不过问。

    如今若不是世子纯孝,只怕她都不知道,那四人里,只有飞檐得用,其他三个定是被王氏找各种理由,打发走。

    三年了,王氏终于如意,把持对秦浚的教养,若再强行把溪风安排到秦浚身旁,只怕又是一场大闹。

    她已经老了,满身病痛,折腾不动。

    因此好几次,让溪风去伺候世子的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秦浚有所觉察,还问:“祖母,您怎么了?”

    老祖宗摆摆手:“我乏了,阿浚,你也回去休息吧。”

    这般等世子爷离开,采薇给她揉着头上穴位,问:“老祖宗还在犹豫什么,夫人再怎么样……也不该这样啊。”

    采薇作为老祖宗身边的大丫鬟,自然知道她的烦恼。

    老祖宗示意采薇别说,便睁眼看外头萧瑟的树木:“冬天要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熬过这个冬天,否则,把人安排到秦浚身边,也会被王氏打发掉,能熬过去再做安排。

    然她却终究没能熬过冬天,也没把溪风安排到世子身边伺候。

    她躺在床上,喘着最后一口气,握紧孙子的手。

    她想说的太多了,她留的遗憾也太多了,没能好好教导秦浚,让心胸狭隘的王氏独占秦浚的教养,连最后想安排个心性非常的女孩儿给秦浚,她都没做到,只怕将来,秦浚在王氏这种性情影响下,没有什么大成就,忠勇侯府就要没落。

    她愧对秦家列作列宗啊。

    她望向跪在地上一排排的下人,想找到溪风,不知道为何,或许人到临死,老天也在引导着她,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溪风这孩子能改变秦浚,可溪风跪在最末尾,她连看到她的样子都困难。

    在她身后,依照王氏的心眼,定会清掉钟元院所有人,到时候,溪风也会离开侯府。

    她想说话,可喉咙好像卡着粗粝的东西。

    秦浚面上淌着泪:“祖母是想说什么吗?”

    可最后,老祖宗费尽力气,还是闭上了眼睛,一个字没留。

    隆盛十四年,老祖宗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