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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老夫人逝世,远在疆场的忠勇侯,千里加急回来,却因战事吃紧,不能久呆,才过头七,侯爷对着老夫人遗体重重磕头,便穿上铠甲,纵马重返疆场。

    为弥补亏欠侯府的,朝廷特封忠勇侯府老夫人贤德夫人,赏金银财帛共计十八箱,由礼部官员主持,排场大得很。

    待下葬后,侯夫人王氏坐在红木紫檀平纹椅上,缓缓啜茶。

    虽然她和老祖宗不和,但葬礼得做给外人看,免得被人笑话,这段日子是实打实忙下来,人都瘦了些,但一想到那人归西,她终究松口气,心情都活泛了点。

    王氏放下茶盅,朱蕊叫一旁的小丫鬟来换茶。

    朱蕊原是王氏的陪嫁丫鬟,后来,嫁给大管家刘忠祥的侄子,还在王氏身边伺候,自然知晓王氏和老祖宗的龃龉。

    王氏放心地和她谈起往事:“当初,侯爷要娶我时,遭了钟元院那位的大罪,刚入府那几年,更是丝毫不得安生。”

    朱蕊笑了笑,说:“现下夫人可算是轻松了。”

    这是一段往事,当时,老祖宗看上的是媳妇,是齐国公的嫡女,两家也有交好之意,她万万看不上王氏这种五品官员出身的女子,好在侯爷心性坚定,不顾老祖宗的反对,才有王氏的今天。

    然而,一想到早逝的两个孩子,王氏还是憋不住恶意:“还是叫她多活了几年。”

    朱蕊双手合在一起,拜天:“老天有眼,终于把她收走了。”

    王氏说:“我真怕她又克我的儿,当时浚儿为了去找她,甚至掉水里……”

    说着王氏拍了拍桌面,显然仍记恨此事。

    朱蕊连忙宽慰:“好在世子爷福大命大。”

    王氏收收心绪,说:“我必得把钟元院的人都赶出侯府。”

    朱蕊提醒王氏:“若一下全打发走,只怕会遭人诟病。”

    王氏冷静了一下,也知道这想法意气用事了,再怎么样,也得做给外人看,免得被人戳脊梁骨,还惹得侯爷不喜,便说:“把原先在钟元院那位身边的,都打发出侯府,其他钟元院的下人,可以去外院做重活,省得碍我眼。”

    “对了,”王氏想到什么,安静了一下,又说,“钟翠园不好处理,总还得留人打理。”

    钟翠园是老侯爷送给老夫人的,由老侯爷亲自设计,花种多,景色好,侯爷回来的日子虽然少,但想起来时,还是会去钟翠园看看。

    若叫钟翠园荒废了,待侯爷回来时就麻烦了。

    何况近几年,老祖宗怕睹物思人,不怎么去钟翠园,王氏便不厌钟元院,总归它算公公的东西,当年她嫁入侯府,也有赖于公公开明,没有阻挠。

    她心里有本账本,算得清清楚楚。

    她舒了口气:“就这么办吧。”

    这一年,在溪风的印象里,乱糟糟的。

    老祖宗下葬没多久,侯府忽然要节省府内开支,在管家刘忠祥的安排下,理由冠冕堂皇,对钟元院的大清洗在所难免。

    只是,钟翠园就如往日那样,丝毫没遭这风头。

    采薇早就攒好赎身钱,拿回卖身契,准备出府寻个好人家嫁了,她临走前,最后见的不是和她交好的朝霞,而是溪风。

    她想起老祖宗未完成的愿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止声,叹了口气。

    不管如何,夫人怎么也不可能让钟元院的人,到世子爷身边伺候。

    她拿出一小块碎银,递给溪风:“拿去花吧,日后没了老祖宗庇护,你和烟雨在钟翠园的日子不好过。”

    溪风收下采薇的好意,没有追问她想说什么,只是把采薇送到后门,看着她上牛车,摆了摆手道别。

    等到尘埃落定,钟元院不复从前。

    混得不好的,卷铺盖走人,混得一般的,就去了外院,混得最好的,比如朝霞,可能因为是家生子,也可能本来就不是老祖宗的人,就去庶出小姐身边伺候。

    但很难定义溪风和烟雨,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因钟翠园算是老侯爷的手笔,王氏还顾念名声,没有动它,只是,原本的老嬷嬷辞掉活计,回老家去了,钟翠园剩下溪风和烟雨。

    烟雨扑在枕头上,哽咽:“钟翠园这么大,就剩我们俩人打理,怕是要在钟翠园做成老姑娘,没有盼头!”

    溪风轻拍烟雨的肩膀,想尽安慰的话:“那些去外院做活的,可比我们累多了。”

    烟雨:“他们好歹能见见主子,咱们都无人过问。”

    这人就怕对比,溪风换了另一句:“你好好攒银两,还能出府呢,我卖的是死契,若夫人把我忘了,我这辈子只能由侯府磋磨。”

    烟雨抱住溪风,呜呜地哭:“听起来你比我要惨些许。”

    话是这么说,其实溪风不是十分在意。

    亦或者说,若这辈子在钟翠园过,好像也不太坏,至少衣食无忧呢。

    眼下因为烟雨需要,便给她当安慰的念想。

    后来烟雨哭累了,睡着去,溪风掖好被角,走出屋子。

    已经进了腊月,又下过一场雪,钟翠园的小路上铺满雪,不趁现在清理掉,结成冰就麻烦了。

    她拿去大扫把,顶着寒风,一点点扫着雪。

    刚扫了一会儿,她面前出现一双黑面布鞋,她顺着布鞋往上看,是飞檐。

    他沉默地看着她,那双黝黑的眼瞳里,氲着一层淡淡的忧伤,这可奇怪,他从来冷静沉默,溪风第一次从他眼瞳里,这么明显的情绪。

    就像那年,她走在村口,回头一看,从娘亲眼中看到的泪光。

    溪风仰着小脸,不由问:“飞檐,你……”

    他拿走溪风手上的扫把,低着头,一声不吭,开始扫地。

    溪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他力气很大,扫起地来,比溪风干净利落得多,没一会儿,就把这些雪都扫到甬道两边去,他呼吸沉重,忽的,还咳了咳。

    溪风有点担忧:“你等等,我给你弄点喝的。”

    只是,她端热水出来时,却不见飞檐,只有立在柱子下的扫帚。

    溪风也不怕冷了,她挨着柱子,慢慢坐下来。

    飞檐本来也是钟元院的人,是按老祖宗的意思,三年多前到世子爷身边,而如今,王氏在清理钟元院的人,他大概,也会被赶出侯府。

    她突然不想就这么算了,她还给他做了一对护腕,就算会分别,那也要给他。

    她冲回屋里拿护腕,沿着小路跑过去,然而直跑到钟翠园门口,都没看到飞檐的身影,她吸了一口冷冽的风,喘着气,紧紧捏着手上的护腕。

    这片冰天雪地里,安静过头了。

    飞檐早就走了。

    却在下一刻,她听到身后细微的脚步声。

    她心里一喜,忙回头,可惜不是飞檐,而是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世子爷,溪风立刻低下头,福身:“世子爷。”

    秦浚有些惊诧。

    他记得,这个丫鬟是救了他的溪风。

    溪风眉目昳丽,眸中灵动如星亮,让人心不禁跟随着她的欢喜而雀跃,可是,她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收敛所有情绪,立刻低下头。

    不知道她想看到谁,又怎会满脸的喜意。

    钟元院走了许多人,溪风还在,让秦浚又有点惊喜:“你还在钟翠园?”说完这句,他意识到,留在钟翠园对这些下人而言,也不算好事,自言自语,“也是,钟翠园还需要别人打理。”

    溪风没有应话。

    他又问溪风:“你有看到飞檐吗?”

    溪风摇摇头。

    他见她穿得单薄,白皙的鼻尖冻得微红,心底生出疼惜,解开自己的披风,上前披在溪风身上。

    出乎意料的是,溪风猛地后退一步:“世子爷折煞奴婢了。”

    秦浚没有别的意思,他才十多岁,根本没想到情爱的层面去,只知道他周边的丫鬟,都喜欢他对她们好。

    他只是想对溪风好点,却被溪风明晃晃拒绝。

    小世子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精致的眉眼之间,难掩尴尬。

    不过溪风下一句话,倒是解了他的围:“世子爷若是因此吹了风,是奴婢的过错。”

    秦浚“唔”了声,收回手,重新将披风披在身上,说:“我先走了。”

    溪风行礼,目视秦浚离开钟翠园,才转过身,一步步走回住所。

    她心脏像垂着个千斤坠,飞檐的不告而别,可能说明,他们到底是缺了点缘分。

    可还是,有点不甘心。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情绪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唇畔凝结的水雾,在空气中迅速消散。

    转眼到了月底,钟翠园很安静。

    往年过年时,老祖宗会带着一干孙女和世子爷来钟翠园走走看看,那也是钟翠园一年最热闹的时候,然而今年,没有侯夫人下令,她们断是不敢随便出钟翠园的。

    要不是侯府上下都有赏,溪风和烟雨甚至忘了那种热乎。

    翻了年,到元宵节那天,溪风本想和往常一样起来,脚刚踩到地板,却一阵天旋地转,浑身乏力。

    她染上风寒。

    溪风向来不生病,但一病如山倒,烟雨急得嘴上起燎泡,问府医要了药,可灌下几回汤药,溪风的病还是不见好。

    她倒还有气力安慰烟雨:“没事,我快好了。”

    烟雨泪眼汪汪的:“你一定要好起来啊。”

    到正月十八这天,溪风烧糊涂了,转醒时,她头上正兜着一件绒绒的披风,趴在一个人宽阔的背上,那人正稳稳当当地带着她疾走。

    她侧过头,垂下眼帘,映入目中的,是飞檐的侧脸。

    一粒粒的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眼睫上,却看得人心中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