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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烟雨瘪着嘴,再不情愿也得应了:“你说得对,今晚就去认错吗?”

    溪风摇摇头,再三嘱咐:“听我的,你千万别轻举妄动。”

    认错也是要看时机的,若世子爷心情不好,她们两个还巴巴上去说这种小事,岂不是二愣子?

    末了,溪风叮嘱烟雨:“这之后,你该学煮茶的就该学,别躲懒。”

    烟雨心服口服,点点头。

    溪风不介意烟雨冒领夸赞,只是几句话而已,但烟雨不该偷懒,这是她在钟翠园养出的陋习,到了琳琅轩一段时间了,还是改不了,便是坏事。

    而且烟雨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预防再有这种事发生,根源还是在烟雨上。

    这一整日,世子爷都不在,冬日酉时一刻刚过,天已昏黑,往日世子爷就算去校场,这时候也该回来了,如今直到戌时,琳琅轩动静才大起来。

    世子爷是被青石扶着走进来的。

    溪风和烟雨上前伺候。

    甫一靠近,就闻到世子爷身上一股酒味,他眼眸明亮,唇边挂着浅笑,象牙白的脸颊有种少见的酡红,将少年面容的俊美衬托得淋漓尽致,酒气突兀却不刺鼻,和着他儒雅的气质,酿出一种醉人的芬芳。

    他似乎觉得热,勾着手指拉了拉衣襟,露出莹白的锁骨,少年之矫健可见一斑。

    从来知道世子爷好看,却还是猝不及防。

    溪风回过神,避开目光,而烟雨差点看呆了。

    溪风转过身时,用手肘捅了一下烟雨,烟雨连忙低下头,只不过小脸红透了。

    两人伺候秦浚换身衣服,烟雨去看热水,溪风去小厨房煮醒酒汤。

    青石就倚在外头,跟夏月叨叨:“乖乖,你们可不知道,今日世子爷,当真是厉害极了!”

    原来今日庆山书院的东苑宴,太子殿下和几位皇子殿下竟然也来了,也是这时候,青石才知道,当年世子爷四岁时,便能把书典倒背如流,还曾受过圣人夸赞。

    这些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宴上世子爷一篇纪实《寒冰序》,其文章辞藻华丽,风格大气,引经据典,又暗含对边关战场的看法,针砭时弊,字字珠玑,叫人叹为观止。

    若不是碍于场合不对,太子和几位皇子只怕会立刻请他讲边疆战事,一时间,其他庆山书院学子成了陪衬,他们有些惭愧,秦浚顶多快十四岁,可他们比秦浚都大了三四岁,少年才情如此,委实罕见。

    自然,也有人不服,嚷嚷着让秦浚作诗,说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今人也不遑多让,当能七杯酒内做出一首诗。

    白玉杯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一口即一杯。

    那人本想叫秦浚退一步,然而没想到,自己给秦浚送了一步,只看他抿着酒,悠哉悠哉地用完七杯,随后挥毫笔墨,一首《隆盛十七年东苑送郑唯安》,短短三十来个字,把那叫嚣的郑唯安说得面红耳赤,其余人也哄堂大笑。

    庆山书院院长一开始对京城公子哥们没什么好脸色,后来,却又百般客气,亲手将书院请帖送到秦浚手上。

    总而言之,今日宴上,世子爷的锋芒无人能及,《寒冰序》一出,也让文人对世家子弟刮目相看。

    因青石讲得十分生动,没一会儿,听众就多了起来,光是想象,都叫人为世子爷自豪激动,他们家世子爷,可不止出身好,模样俊,脾性难得,更是惊才绝艳,比话本里的才子还玄乎哩!

    溪风听了满耳朵世子爷的奇事,竟没想到向来温润如玉的少年,也这般意气风发。

    天赐良机,趁现在正好把事说清楚。

    她端起煮好的醒酒汤,跨出东堂,青石捋捋袖子,对其他人说:“好了,我要去给世子爷送汤了。”

    一时之间,几个小丫鬟都舍不得:“青石哥,你先别走啊,再讲讲宴上的事可好?”

    溪风主动说:“青石,你继续讲吧,我送给世子爷就好。”

    有人愿意做,青石当然乐意,嘻嘻一笑:“那就有劳溪风了。”

    寝卧内暖风阵阵,秦浚只着中衣,一手托着书,斜靠在引枕上,一目十行。

    黄汤到底让他微醺,思绪却越来越清晰,行事也狷狂起来。

    否则平日,庆山书院的郑唯安就算说得再难听,秦浚也不会当面落他脸,自有人让他下不来台,而他今天这么做,却也尝到恣睢放任之快意。

    便是去东苑宴虽违背王氏本意,但秦浚不后悔,更谈不上后怕。

    他一直活在王氏的安排下,这还是第一次,迈出自己的步伐,叫他心情十分松快。

    当溪风和烟雨一前一后进了寝卧,放下醒酒汤后,后退一步跪下时,秦浚有些莫名:“有什么事?”

    烟雨牢记得溪风教她说的,磕头:“世子爷,奴婢犯了大错,愿离开琳琅轩,只求世子爷恕罪。”

    秦浚轻轻抬了抬眉头:“何罪之有?”

    烟雨便磕磕绊绊地说:“奴婢其实并不会煮茶,所有茶都是溪风姐姐煮的,奴婢只是个端茶的,然见世子爷误解,却从不澄清,奴婢……”

    烟雨声音含颤,听起来是诚惶诚恐,溪风便低下头,接着说:“世子爷,奴婢也有罪,奴婢比烟雨早接触茶道,本应该教她煮茶,但奴婢惫懒,疏于教导,酿成这样的误解,请世子爷惩罚。”

    溪风和烟雨齐齐磕头,便也看不到秦浚的表情。

    她嘴上说着有罪,眼瞳中却一片澄澈。

    过了一小会儿,只听世子爷声音温和:“抬起头来。”

    溪风顿了顿,他还以为,世子爷会笑了笑,与她们说这倒也不算大事,甚至不会罚月俸,轻轻揭过。

    难道她弄错了吗?

    她慌了一下,不会的,世子爷今日在东苑畅意抒发,心情甚好,甚至喝了点酒,不应该还会在意这点小事,等等,世子爷喝了酒……

    会不会有些醉意的世子爷,反而会计较这样的小事?

    溪风咬了咬舌尖,她这时候才恍然发觉,她还不够了解这位主子,却自以为是地去揣度他,如今都走出这一步了,只希望世子爷,当真温润端方,不介乎此事。

    在溪风咬牙时,却听秦浚叫了她的名字:“溪风。”

    溪风一愣,刚刚秦浚说了抬起头,她下意识以为秦浚叫的是烟雨,成习惯了,这回被点名,连忙扬起头。

    溪风只瞥了他一眼,秦浚是坐着的,少年的身影,已有成年男子的俊伟,她收回目光,专心地盯着榻沿的并蒂莲花纹。

    忽的,她面前一晃,一只手压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抬起来。

    溪风猛地一怔,屏住呼吸,直直和秦浚的眼瞳对上,她甚至能在秦浚的眼中,看到呆滞住的自己。

    这、这是做什么?

    饶是她向来镇静,善于思考,这一刻大脑也完全空白。

    这一幕若叫青石白羽看到,定也惊掉下巴,别看秦浚脾性好,却从不会这样对身边的丫鬟,就是翠柳和红樱在他身边这么久,也不曾被秦浚这样端详。

    而此时,秦浚径直盯着她。

    陆天磊总说溪风漂亮,可陆天磊不知道,溪风很少在秦浚面前露脸,就算出现,也是低着头,沉默寡言。

    这还是他头一次听她说这么多的话,也是他头一次,这么直接地打量她,若放在平时,他定不会如此孟浪,然而今日,许是兴意正盛,他起了这条心,便也这么做了。

    不得不承认,溪风长得确实好。

    他指尖拂过的,宛若最柔润的白瓷瓷釉,黛眉杏眼,唇色不点自红,好像吮一口,便能尝到甜甜的滋味。

    秦浚喉头微动。

    然而最吸引他的,却是那双杏眼,那是一汪最平和却也最清澈的湖水,也是一块无需雕琢却天然莹润的黑曜石,分明藏着许多的灵动,却像蔷薇花骨朵似的收了起来。

    秦浚能感觉到她的僵硬。

    他猛地回过神,放下手,捏过溪风下颌的指尖,轻摩挲了一下,思绪才接上刚刚溪风和烟雨的话。

    他笑了笑:“只是小事,无需这般请罪,”他看向正默默垂泪的烟雨,“起来吧。”

    溪风和烟雨心头都一松。

    便听他又问:“之前的茶水,便也都是溪风煮的?”

    溪风应声:“是。”

    秦浚又想起昨日溪风了一碗莲子汤,专程去马厩的事,说:“既如此,赏还是要赏的,溪风,可想要什么赏赐?”

    还能有赏赐?

    这也是溪风没料到的,但机会难得,她划过许多的念头,屈屈膝:“谢世子爷,只是奴婢暂时没有想要的,可否等日后,奴婢想要时再讨赏?”

    秦浚点点头:“可以。”

    恰这时,白羽打着帘子进屋:“世子爷,夫人身边的黄鹂姑娘来了,说夫人有请。”

    秦浚说:“让黄鹂姑娘先回去,待我更衣完自会前去,”他停了一下,看向溪风,“你们先下去吧。”

    溪风和烟雨应了声:“是。”

    这回去东苑宴,到底没得母亲首肯,一时兴起过后,就是烦恼。

    秦浚跨进木桶里,一手撑着额头,手指在太阳穴处揉了揉,本来他觉得自己没醉,但想想方才那场面——他应当还是醉了的,不然,怎么对身边的丫鬟做出那么无礼的举措。

    待更衣完,秦浚喝下有点凉了的醒酒汤,前去正厅。

    一跨进正厅,王氏坐于上首,闭着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头风油的味,朱蕊立在旁边,给她按着头。

    她听到别人唤世子爷,便睁眼,脸色微沉,质问秦浚:“浚儿,你是不肯叫我省心么。”

    秦浚来的路上想好说辞,他撩开下摆在楠木平纹银坐下,笑了笑:“母亲,不过是一场聚会,宴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我又为何去不得?”

    王氏听他竟反驳自己,又气又急:“你知道我担心了多久吗?那东苑离侯府这么远,你二哥就是我半会儿没看到,就……你要是有什么事,叫我怎么活?”

    秦浚低头,看着面前的地板。

    王氏见秦浚沉默,说:“你好好听娘的话,娘是为你好,那劳什子庆山书院院长给你的请帖,我都听说了,把它丢了吧。”

    秦浚说:“我让天成带走了。”

    王氏又气不顺,拍桌:“你要去庆山书院念书?”

    往日里,王氏一发火,秦浚就会后退一步,他知道母亲因为两位兄长的夭折,看他看得很紧,这情有可原,可今时今日尝过恣意,又怎会忍受禁锢?

    秦浚抬起眼睛,借着剩下的酒意,淡淡地说:“若我非要去呢?”

    往日世子爷最是孝顺的,今日竟这样顶撞王氏,一时之间,下人们都哆嗦了一下,害怕被波及池鱼,噤若寒蝉。

    王氏瞪了瞪眼,颇有些难以置信:“你什么意思?不听娘的话了是不是?”

    秦浚抿着唇,沉默不语。

    王氏见他不答,才缓了语气,说:“浚儿,娘是为你好,你要知道,庆山书院可是出过人命的,娘请的那位大家,也丝毫不逊于庆山书院的先生,你从小就乖,怎么能不明白娘的用心呢,娘怎么会害你……”

    王氏絮絮叨叨说着,秦浚思绪却已经放空了去。

    骤然,他想起溪风不可置信的眼眸,轻轻牵了牵嘴角。

    琳琅轩里,溪风和烟雨回到耳房,烟雨大松口气:“太好了溪风,果然和你说的一样,世子爷可真是个大大好人!”

    溪风再三嘱咐烟雨:“这件事不能叫第三个人知道。”

    世子爷身边的青石白羽,也不知道刚刚那出,夏月更不会知道,既然如此,她们有了能把夏月反将一军的机会。

    烟雨说:“我懂了,等夏月找我时,我就假装‘投诚’,看她想做什么!”

    溪风笑了笑:“对。”

    解决心头一件大事,烟雨骨头都松快许多,不由细细回想刚才,既羡慕溪风得了世子爷一赏,又疑惑:“世子爷为什么要看你的脸啊?”

    溪风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看向烟雨:“我脸上有东西?”

    烟雨愣了愣:“没有啊,白净着呢。”

    溪风心里喃喃,可能是世子爷醉酒,找了个过得去的理由:“或许只是好奇我长什么样子,我不常在他身边伺候,他若好奇,也是正常。”

    秦浚的意图,还真被溪风歪打正着猜着了几分。

    不常在世子爷身边,反而还能叫世子爷留心,烟雨脸颊鼓了鼓:“早知道我就好好学煮茶了,我都没被世子爷这般看过。”

    若溪风心眼小,亦或者也对世子爷有意,听到烟雨这话,恐怕是要闹起来,而烟雨却没意识到自己话语里的酸味。

    世子爷太好,好到他对别的丫鬟做了什么,都叫烟雨忍不住妒忌。

    溪风掩去面色尴尬,没再纵着烟雨乱说,音色偏冷:“按你这么说,日后你学好煮茶,由我近身服侍世子爷?”

    烟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点伤着溪风,连忙赔罪:“我的好溪风,你知道我向来说话不过脑子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哎,你叫我怎么解释呢,对不住对不住……”

    溪风伸指,恶狠狠弹她的额头:“给我长点记性。”

    烟雨疼得“哎哟”一声,道:“好好,一定的。”

    而烟雨那一连串的“对不住”,又叫溪风想起,马厩前的对话。

    烟雨此时没有心事了,终于也能关心一下溪风,问:“你和飞檐怎么样了?”

    溪风沉默,她着手收拾桌面的针线,那是她给飞檐织的新手套,如今也不用织了,因为送不出去。

    经过一整个白天,她心口已不再钝痛,也渐渐感到麻木。

    烟雨猜到点什么,不再追问,只是痛骂飞檐一顿,骂他有眼不识泰山,有眼无珠,眼见溪风被她的骂法逗笑,烟雨才问:“那你和飞檐掰了,接下来怎么办啊?”

    溪风说:“什么怎么办,天还能塌了不成。”

    钟翠园也好,琳琅轩也罢,在哪不是活着呢。

    而烟雨这么问,也有自己的小心机,她就怕溪风也对世子爷上心,如果是这样,那还有她什么事?她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还好,溪风依然淡泊,不爱争这些。

    烟雨放下心,但她又觉得溪风傻,世子爷这般人物,这般气度,溪风居然不要,不过烟雨暂时忘了,世子爷才是主子,不是谁想要,就能要得的。

    经这件事,她更发觉,世子爷脾性好,若能一辈子留在琳琅轩,那日子才叫一个逍遥。

    于是这几日,烟雨伺候世子爷更加用心。

    还没到一周,夏月找上烟雨。

    夏月仍是不太看得起她,以鼻孔看人似的:“怎么样,你可想好了,是由我去和世子爷说呢,还是……”

    烟雨连忙说:“听你的行了吧?”

    夏月奇怪,烟雨就是个缺心眼的,她还以为她就算再不愿,也会逞口舌之快,骂完她再说。

    不过,夏月却不怕有诈,她有的是法子应对。

    就在前日,她和五姐儿身边的朝霞通过气,朝霞和她想法不谋而合,烟雨根本不顶事,真正该防的是溪风,不怕丫鬟靠近世子爷,就怕脑子好的丫鬟靠近世子爷。

    既然如此,先把溪风赶走再说。

    眼下,夏月同烟雨说:“你就拿世子爷一个发冠,藏在溪风床板下。”

    烟雨惊讶:“你要诬陷溪风偷东西!”

    夏月捂住她的嘴巴:“你给我小点儿声……我这是诬陷么?到时候证据确凿,可不是我诬陷的。”

    烟雨眨巴着眼睛,犹犹豫豫:“好吧。”

    她没想到夏月会把溪风视为眼中钉,本以为夏月会叫她在世子爷面前说她好话呢,不过,既然夏月不是要针对她,她倒是轻松了点。

    她把话原封不动,带到溪风耳边,溪风正在煮茶,茶壶骨碌碌响着,末了,溪风将茶滤了一遍,装进茶盏里。

    见溪风这么悠哉,烟雨反而更着急了:“你说句话呀,夏月都要对付你了!”

    溪风端起茶盏,说:“走,我们去找世子爷。”

    烟雨给整懵了:“啊?要找世子爷告状吗?会不会不太好啊?”

    溪风噗嗤一笑:“告什么状,讨赏呀。”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爷:男主的排面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