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爷子醒来时，就闻到了众多的药香味，他颤抖地坐直了身子，闻着一丝丝药香，在心里默念这是什么药，那又是什么药。

    “呀，客人您已经醒了啊。”端饭进来的婢女看着站在窗前远眺的许老爷子，出声喊道。

    “你们谷主呢？”许老爷子也不转身，继续看着那些被侍弄得很好的药草。

    “您是问前任谷主还是现任谷主？”婢女小心地回道，红烛姐姐吩咐说这是谷主的外公，看来要好好服侍呢。

    “你们……前任谷主。”许老爷子的话在口中打了不知几个转儿，才吐了出来。

    “前任谷主……”

    “算了不要说了，你下去吧，我自己转转。”许老爷子突然很怕听下去，连忙打断，见婢女好奇地望着自己，疲惫地挥了挥手，坐在窗前，一坐就是一下午。

    夜晚很快就到来了，许老爷子揉了揉有些苦涩发酸的眼睛，叹了口气，阿云，我还是来了。

    许老爷子背着手走在万花谷的抄手游廊里，偶尔有擦肩而过的医女或客人见到他，都是好奇地瞥了一眼，随即离开。看着这一花一草，浑然天成，有些小家碧玉的味道，很是符合阿云的风格。只是越走越远，他却越来越熟悉，不由得诧异道——这万花谷的摆设，竟与四十年前的华医派布局有些相同。

    看着这条路分出的两条小路，许老爷子站在岔路口，有些徘徊不觉。若真是他猜想的那样，那么这条路的左边，会通向自己房间所在的院落，右边，会是一条通向阿云和染染所在的院落的捷径。

    “客人，你迷路了吗？不知你的房间是哪一间，我给你带路吧？”白衣素缟的医女路过，好奇地看着站在分岔路口犹豫的许老爷子，好心地问道。

    “哦，不用了，我识路。”许老爷子挥挥手，就朝自己那间房间走去。

    “诶客人，那是禁地，除了谷主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进去的。”医女见许老爷子走向禁地，一惊，连忙去拦他，却只拦住了一阵风，一抬眼，他已经跃出了好远。医女再次喊了几声，见他还是不理自己，咬了咬唇，只得离开。

    许老爷子推开门，房间里的一桌一椅，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的脚踏在半空，哆嗦着，不知道是踏进门槛内，还是门槛外。

    所有的往事铺天盖地涌来，容不得他一点抗拒。

    那年的花还没有落下，他还是当年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他还是在落花下和师兄妹一起兢兢业业习医的少年，他还是和染染、阿云形影不离的少年。

    那年，他们还是三个人。

    如今，却是形单影只。

    “吱”，一只老鼠窜了出来，想是万花谷这风水宝地养人，这老鼠很是肥大，它没有料到会有人，被吓得又一下子钻了回去，许老爷子也被这老鼠吓到，脚不自觉地落在了门槛内，缓步走了进去。

    许老爷子慢慢抚摸着这些东西，房间内没有灰尘，那医女又说是禁地，想必是阿云她常来擦洗，不知道她在这房间里，会是怎样的心情。

    在房间里站了没多久，许老爷子就退出来，朝阿云和染染的房间走去。

    同样是畅通无阻，许老爷子不多时就到了那个房间，这次他没有犹豫，掌下生风，门就这样被打开了。

    “染染……阿云……”许老爷子看着屋内的摆设，摩挲着，突然很想喝酒。酒真的是好东西，可以让他忘记那么多刻意忘记的往事。

    许老爷子的目光被一个木盒子所吸引，想起染染和阿云喜欢把东西藏木盒子里面，双腿不被驱使却自然而然地走了过去。

    木盒子被打开，许老爷子拿起那些纸条，一张张地摆开来看：有染染画的药草，有阿云犯错时被罚抄的华医派的《齐民药录》，有他闲暇时画的画……

    “师兄，你画画这么好看，干嘛还习医啊？还不若去做画师……”阿云因为受罚而在嚷嚷着抄书抄得手都疼了，不好好地继续抄，却跑上前看着自己作画。

    “阿云，做画师哪有做医者好啊，医者救人，画师能干什么。”染染坐在自己旁边，拿笔敲了敲阿云的头，继续模仿着她的字迹，替她抄另一本医书。

    “我抄书抄到手都快断了，以后还怎么去救人啊，师傅肯定是想把我撵出华医派了，才这么对我。”阿云吐了吐舌头，回到自己的位置，看着还剩厚厚一摞的书，不由得皱眉道。

    “又胡说，谁不知道师傅宠着你啊，你这次背着师傅偷偷闯进药房，差点害死了一个病人，他只是罚你抄书都是轻的了。再说，你看看这医书，你全都懂了吗？师傅这也是在让你一边抄书一边学习。”他作画的手没有停，却移开眼望了两个抄书的人儿一眼，在画上多描了几笔。

    “师兄，你画的时候不要分心啦，把我和染染画得漂亮一点啊。”

    “阿云，你不要吵了，让师兄慢慢画啦。”染染望了眼前面作画的人，脸红了红，再次低下了头。

    “此去经年，便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许老爷子看着看着这些发黄的纸张，红了眼眶。

    纵是少年儿郎鲜衣怒马，想过千万种以后，都没有想到他们会是这种结局。

    “阿公，你去哪里了，我正到处找你呢。”纪疏影看着迎面走来的人，上前一步拉住了他。许老爷子这才抬起浑浊的眼睛望了纪疏影一眼，就这一眼，让纪疏影的心深深地疼了起来，阿公这一天之间，竟是又白了许多头发，仅是在万花谷就这样了，那待会看见云婆婆的遗体，不知道会难过成什么样子，他的身体不知道还支不支撑得了。

    “你去看她了吗？”许老爷子看见了纪疏影眼眸里的担心，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额头。

    “嗯，我一到万花谷就看了云婆婆，后来就是各地前来祭拜的门派，还好有九师兄和君儿还有红烛姐姐帮忙，不然我人都要忙晕了。阿公，要去看看云婆婆吗？这会儿应该没什么人了。”

    “走吧。”许老爷子叹了口气，跟在了纪疏影身后。

    天气越发薄凉了，一阵一阵的风吹过，白色的灯笼在廊道上摇晃，投下明明灭灭的光亮，许老爷子一个趔趄，向前扑去，还好纪疏影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纪疏影看着前面的院落，再看了看自己扶着的颤抖的双手，别过了眼睛，扶着他慢慢走向云谷子。

    “你先离开吧，我和你云婆婆说说话。”许老爷子蹒跚走到棺材旁，向纪疏影挥了挥手。

    “阿公……明天云婆婆就下葬了，你有什么想说的，都说了吧。不然以后隔着一层土，我怕云婆婆听不清楚。”纪疏影看着许老爷子站在棺材旁，小心翼翼抚摸着棺材的样子，仿佛是在抚摸着云婆婆本人。

    “不是三日后下葬么，怎么这么仓促？”许老爷子责备地看向纪疏影，一巴掌拍向棺材，怒道：“你不懂这些，所有人都不懂吗？”他随即又想起云谷子正躺在里面，又摸了摸刚刚拍过的地方。

    纪疏影的眼里闪过一丝心痛，红肿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云婆婆是中毒而死，尸体放久了，会腐烂的，我想了想，还是尽早让她入土吧，免得继续在尘世受苦。”

    “你再说一遍？”许老爷子大步走向纪疏影，紧紧抓住她，像是在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又像是要与她同归于尽，力道大到纪疏影另一个手紧紧握着，握到手指甲嵌入了肉里。

    “我问过红烛姐姐的，云婆婆生前就召见了她和橙依两个人，吩咐她们在今天将万花谷下一任谷主的消息散布到江湖中，却丝毫不提及自己的事，等到今天红烛姐姐如往常般敲门，才发现云婆婆面色发青……”

    许老爷子慢慢放开了纪疏影的手，不顾那手腕上明显红肿的地方，一步一步走向云谷子，腿上像灌了铅一样，重到他的心都慢了几拍。

    “阿影你、你……你下去吧。”

    “阿公，我在这里陪着你们吧。”纪疏影看着眼前背对着自己的老人，以往坚挺的背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驼了起来，不由得更加担心。而且，阿公大病初愈，这夜风这么凉，他的身子还能坚持住么？

    “你回去休息吧，这几天还有你们忙的，那些憋了几十年的话，我想和阿云单独说说。”许老爷子靠着棺材慢慢坐了下来，纪疏影见此，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