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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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冷夜,寒意无孔不入。

    纤瘦的女人独自站在角落,低垂着头,围巾围至下巴,只露出小半张脸。黯淡的灯光下,她安静地盛放着。

    方俭站在不远处,注视着她,镜片后的双眸沉静而淡漠。

    电影开拍前,李疾匀曾私下找过他一次,提醒他注意边界。从业那么多年,方俭自然知道怎么把握边界,其实他能清晰地分辨出盛星和玉瑶。

    盛星和玉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但同时,她们又极其相似。

    《钟》的后期,战火四起。

    先生照旧隔几日就去照看那些被人遗忘的钟塔,他悬在高空,日复一日,听着隔岸的炮火,俯视着战火四起。之后某一日,某颗炮弹失了准头,竟直直朝着钟塔而来,恰逢玉瑶又来看他。高空中,他听见女人的喊声,她让他快跑。

    他低头看她。

    身后是那颗炮弹,身前是她仓惶的眼。

    他却想,有危险吗?

    似乎是的,街道上人群都在窜逃,只有她拨开人群,磕磕绊绊地向他跑来。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奇异的情绪中,眼中的画面变成黑白,周围寂静无声,只剩她。

    方俭却想,盛星比玉瑶更勇敢。

    因为玉瑶是假的,盛星是真的。

    忽而,外头起了风,街道上的行人低着头,快步走过,檐下挂着的铃铛发出急促的声响,叮叮当当的,好不热闹。

    方俭抬步出门,径直走到盛星身前,挡住这阵冷风,温声道:“星星,进去说,这儿太冷了。”

    盛星一愣,抬头看去,卡在喉咙里的话咽了下去。她捏紧手机,对那侧道:“等哥哥醒了,让他给我回个电话。”

    那侧没动静。

    盛星小声问:“你听到了吗?”

    半晌,男人淡声问:“方俭?”

    盛星轻“嗯”了声,迟疑一瞬,说:“我挂了。”

    盛星挂了电话,轻舒了口气,对方俭道:“我说完了方老师,他们开始点菜了吗?明天的戏...”

    两人说着话,并肩朝仿古的火锅店走去。

    不远处,闪光灯亮了几瞬,停在原地的车又非常鸡贼地换了个位置,打算等他们吃完出来再拍。

    此时,落星山。

    江予迟垂着眼,盯着被挂断的手机看了片刻,把手机一丢,扛起醉倒的盛霈,随便往客房一丢,拿起车钥匙,离开了别墅。

    .

    饭局散场,已近凌晨。

    因为时间太晚,盛星没吃多少,结束后也没多留,打了声招呼就和小助理一块儿离开了,看起来还挺急。

    桌上,方俭放下筷子,却没动。

    李疾匀冷淡的面皮动了动,看他一眼,问:“给你放两天假?”

    方俭摘下眼镜,低声道:“不用了。”

    李疾匀给他倒了小半杯酒,也不用他配合,自己拿着酒杯过去碰了下,一口喝了,就在他以为方俭不会再开口时——

    “我能分清她和玉瑶。”

    方俭说。

    李疾匀微怔,轻放下酒杯,抬眸看他,示意他继续说。方俭静了一瞬,道:“以前她还是个小姑娘,我们并不相熟。她不是爱热闹的性子,小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这是我对她唯一的印象。”

    李疾匀明白,这里的她,指的是盛星,而不是作为演员的盛星。毕竟他和盛星相识更久,关系更近。

    “...再后来,是你让我看她的电影,我才开始了解盛星。”方俭缓慢回忆着,声音很低,“那段时间,我很少关注外界,但我曾见过很多人,起初并不觉得她特别,只是演技更好一点的女孩子,直到看了她十六岁那年的电影,那部电影让她拿了影后。但让我觉得特别的,是一段片场花絮。别人夸她‘你又进步了。’小姑娘坐在角落里,闻言,倨傲地抬了抬下巴,说‘你忘记我的名字了?’”

    “我当时就想,没人比她更适合叫星星。”

    “星星有许多种类。有的星星,本身不能发光,借助反射太阳光来发光。有的星星,看起来不太亮,但本身却能发光...而盛星,她身上的光芒闪耀过了所有的星星。”

    “她就该高悬在那儿。”

    方俭忽而笑了一下,唇边的弧度极小,轻声说:“我希望她一直发着光,而我这样的人,会让光变得黯淡。”

    李疾匀听方俭絮絮叨叨,不由想:这些人一个个都想些什么呢?盛星一天到晚瞎几把发光,多累啊。他一点儿都不想管她,演完戏,想干嘛干嘛去。

    至于江予迟和方俭,都活该。

    这么一想,李疾匀不由奖励自己多喝了一杯酒。

    他果然是盛星的好朋友,尽职尽责,还能善后。

    .

    凌晨一点。

    盛星收拾完,缩在被子里,即便开着暖气,寒意还是循着缝隙溜进来,和江予迟睡惯了,她不禁想念起他的怀抱来。

    又暖和又结实。

    也不知道他睡了没有。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收不住,前阵子专心工作倒是不常想起他,可今晚一听他说话,她就心痒痒的。

    盛星闭着眼憋了一会儿,悄悄摸出了手机。

    打开微信,没有江予迟的信息,从挂了电话,他居然一条信息都没发来,平时他都会和她说几点睡觉的。

    她不高兴地抿抿唇,盯着对话界面看了一会儿,心想,他不会把盛霈丢家里自己出去玩儿了吧?

    发条信息问问?

    还是直接弹个语音过去?

    盛星纠结许久,打算来个突击检查,看看他到底跑哪儿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和他联系,这会儿还有点儿紧张。

    紧张完,盛星向江予迟发起了语音邀请。

    几秒之后,她觉得几乎过去了一整个世纪那么久,这男人怎么这么慢?难不成真去外面玩啦?

    在盛星即将挂断的时候,电话终于接通了,男人很低地喊了一声:“星星?”

    背景音细听还有点儿别的声音,不像在安静的环境里。

    盛星闷闷地问:“你干什么去啦,不在家里吗?”

    “...在开车,戴了耳机。”

    江予迟如实道。

    盛星一怔,下意思看了眼时间,凌晨一点多,他开什么车。不等她问,那头的男人就自己招了:“后天要去沪上出差,我有点儿急,想现在过去了。”

    盛星:“?”

    急到凌晨一点在高速上?

    要知道,从洛京到沪上,开车需要整六个小时。若不是她不爱坐飞机和高铁,可不愿意在路上耽搁那么久。

    她不由问:“明儿坐飞机来不行吗?早班机到也就八点多,能比开车慢多少,也就一两个小时。”

    路上多累啊。

    江予迟顿了顿,应:“怕赶不上你去片场。”

    盛星往被子里缩了一点儿,小声嘀咕:“今晚剧组聚会去吃火锅,散的晚,明天下午才开工。”

    言下之意很明显:我不是单独和方俭出去的。

    说着说着,盛星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还在生气呢,就算他来了也不一定见他。

    这么一想,盛星又觉得有底气了,哼道:“不是你自己去定的协议书吗?这会儿不想承认啦?”

    说到这事儿,江予迟语气变淡:“我撕了。”

    盛星闷了好一会儿,小声说:“你明明说过的,如果我愿意,我永远是你的妻子。话说了还没一年呢,就不算数了。”

    江予迟安静片刻,问:“那你愿意吗?”

    盛星一点儿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心思总是很古怪,和江予迟说清他一个人去西北的事之后,又介意起离婚协议书的事儿来。她能明白他,也能理解他,可就是介意这件事儿。

    从他们结婚,到现在,也不过三年光景。

    在那些双方都不知道的漫长岁月里,他们为了走近彼此,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甚至投入了那么多的感情。

    怎么就能这样轻易放弃。

    盛星回过神来,绷着脸,闷声说:“愿不愿意是我自己的事儿,不许你问。你到哪儿了,多久到?我都困了。”

    江予迟报了个地点,低声道:“你睡吧。”

    顿了顿,他又问:“星星,可以不挂电话吗?”

    盛星本就不放心,这会儿听他这么一说也没拒绝,只说:“你注意点儿,困就去服务区睡会儿,别硬撑着。”

    江予迟低声应了,说:“晚安,星星。”

    盛星假装没听见,只伸手在屏幕上胡乱敲了两下,就当回应了。

    .

    逼近十一月,枝头渐渐凋零,晨间的冷意已近冬日。

    酒店对边的街道边,黑色的车停了约莫有一小时,车熄着火,却久久没有动静,没人下车,也不见人上去。

    车内。

    江予迟身体后倾,闭着眼,靠在座椅上,耳边是盛星轻细又绵长的呼吸声,她这一整晚都睡得很好。临睡着前,她的意识变得迷迷糊糊,分不清这是什么时候,含糊着和他撒娇,说,三哥,好冷。

    他已经有十八天没抱着她睡觉了。

    他想她,身体也想她。

    此刻,他就坐在这儿,静静地等待她醒来。

    寂静无声的车内,接连信息的提示声很刺耳。

    江予迟微蹙了蹙眉,下意识觉得会吵醒盛星,睁开眼才恍然她不在身边。他抿着唇,设置了静音再检查信息。

    信息是盛星的经纪人发来的。

    她说有一段视频,他可能需要看看,视频已经发送到他的邮箱。并说,这件事她会知会盛星,不用刻意瞒着。

    江予迟打开邮箱,邮箱里躺着那封发送不久的邮件,里面除了一个视频什么都没有。

    片刻后,他打开了视频。

    视频打开,是熟悉的画面。

    在盛星的公寓里,他独自坐在落地窗前,从拍摄角度来看,机器就放在他正右前方,是角落里的机器忘了关。

    江予迟垂着眼,看着盛星赤着脚朝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