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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交托

    岑黛捏着眉心,回想着方才那传旨宫人告知的消息,愈发觉得惊惶。

    尽管前些时候璟帝的身子开始逐渐好转,可豫安始终不曾松懈下防备。她花了多少心力去布下耳目、严查宫婢底细,这些辛劳,她都从卫祁笔下得知过一二。

    甚至于杨承君在扛下重任时,也在咬牙分出一部分注意去调查朝中势力,企图找到南柯毒的根源。

    一群人这样日夜操劳地费心忙活,最后却仍旧是被贼人钻了空子,只怕豫安现在已经快急懵了。

    岑黛不敢多想,待下轿后便急忙往大殿内赶。此次依旧是卫祁守着她,边随她快步入殿,边低声道:“长公主殿下如今正在同太医院众人议事,听闻殿下早前曾着人找寻南境名医,按着时间,今日应当就可以到了。高盛公公却才被陛下打发去了宣政殿,待太子殿下下朝之后向他禀明一应事宜。”

    岑黛蹙眉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稍后舅舅同她议事时,母亲和高盛都不会在一旁。

    前世璟帝于十月初病倒,半月后便仓促崩殂,中途并未单独召见过她。是以这回她得到传召入宫,心中委实有些没底。

    内殿周遭守了好些锦衣卫,候在卧房门前的是璟帝身边的另一位内监。

    迟内监眼见卫祁一路护送岑黛过来,忙上前几步,侧身拦下卫祁,小声道:“官家禀明只见郡主殿下一人,卫校尉便同奴才受在一旁听候吩咐罢。”

    卫祁看向岑黛。

    岑黛只随意挥了挥手,提了裙摆便踏进了屋。

    殿内龙涎香的味道已经被厚重的苦涩药味给压得极淡了,虽是前后都开了窗通风,但殿内那沉闷的苦味依旧浓郁,仿佛粘在了这殿内各处一般,叫人闻了便觉着恶心。

    岑黛蹙了蹙眉,强忍下不适,缓步上前,低声唤道:“舅舅,宓阳来了。”

    隔着一道屏风,璟帝低哑的声音从内间传过来:“直接进来罢,不必讲究太多,舅舅有话要交代给宓阳。”

    岑黛这才抬步绕过屏风进去。

    璟帝的气色瞧着的确是不如突然发病饿了第一日,面色灰白,满眼都是倦怠。只是低哑的音色依旧沉稳,说话时,一口气尚还能轻轻松松地提上来。

    岑黛看得眼里发酸,不曾想到那个前不久还身着明黄龙袍、周身气势凌人的大越帝皇,竟然已经形容枯槁到了这般地步。

    岑黛跪在榻前,强忍着心下的酸涩,轻声道:“舅舅。”

    璟帝偏过头看她,咧嘴笑了起来:“小妮子这莫不是要哭么?可千万别,你舅舅我可最见不得眼泪。”

    岑黛抿着嘴笑,眼圈微红:“宓阳不哭,舅舅好好的在这儿,宓阳有什么好哭的呢?”

    璟帝笑得满意:“这还差不多。咱杨家的女儿,就得这般刚强,可不许哭哭啼啼的。更别说咱们的小宓阳早过了及笄的年岁,的确不是爱掉眼泪的年纪咯。”

    他笑着叹了口气:“握着舅舅的手罢,舅舅现下抬不起手,只能小妮子你主动来握着了。”

    岑黛忙伸出两手,小心翼翼地抱住锦被外那只冰凉粗糙的手掌。

    璟帝笑说:“暖乎乎的,和小时候一样。”

    他眨了眨眼睛:“舅舅小时候还抱过你呢,说这么一个小团子,嘴巴鼻子眉毛眼儿,全是照着杨家人的面孔长的,干脆跟你娘姓得了。惹得你爹和娘亲不高兴,这才作罢。”

    岑黛越听越难受,扯着嘴角笑:“这玩笑也是能随便开的?宓阳这大名儿可是入了岑家的族谱宗祠的,哪能说改就改,不怪娘亲她生气了。”

    璟帝乐得闷闷地笑起来:“主要是那时候你爹是个混账玩意儿,舅舅看他不顺眼,故意说出来膈应他呢。他待豫安不尽心,故而无论什么时候,舅舅都不喜欢他。唯独只有他铁青着脸、敢怒不敢言的时候,朕才能觉得畅快。”

    岑黛听得跳了跳眼角。

    璟帝收了笑,皱眉叹道:“不过,朕那时候可不是在开玩笑。燕京氏族对血脉看得极重,毕竟史册中记载的复国、正统等事例并不算少。豫安虽进了岑家宗祠,可众人说起她时,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豫安长公主、杨慈溪,而不是那劳什子岑家三夫人。”

    他轻声说:“不止舅舅把你们当做杨家人看,这京中的许许多多人,他们都早已将你们视作杨家人。甚至,包括那荣国公府众人。”

    岑黛自然是相信的。

    无论这十多年来豫安如何低调行事、如何浸在岑家后院内折腾糟心事,可在外人看来,她依旧是十多年前的那位豫安公主,是璟帝身边的心腹,而非是岑家的媳妇。

    她听懂了璟帝话里的深意,甚至可以猜到璟帝接下来要同自己说什么。

    璟帝微微动了动手指,轻轻地回握住岑黛的手:“宓阳身上流的,有我们杨家一半的血。你是舅舅和你娘亲这一支的血脉,若是日后那群人果真推翻了舅舅,怕是不会放过宓阳。因为纵然你姓岑,可是在那群老东西眼中,你依旧是杨家的‘余孽’。”

    岑黛敛目抿唇。

    便比如前世在太极殿内,她同母亲一同断气在舅舅的棺椁前。

    那个……亦或者说是对她们下手的那一群人,或许心里打的便是清除璟帝一党余孽的念头。

    他们当然不会放过她。光凭她冲着璟帝喊的那一句“舅舅”,就足够成为她“死有余辜”的原罪。

    她自出生起便涉足到了这样的一趟浑水里、被所有人划进了璟帝的同党范围内,从头到尾都无法独善其身。这是她在得到璟帝宠爱的同时,必须要作为交换之物的立场和安危。

    璟帝知道岑黛聪慧,稍稍几句话便能点醒,闭了闭眼:“咱们杨家这一支血脉单薄,到如今,足够成为那群人眼中钉肉中刺的,无非只有朕、承君、豫安与你四人。至于上下的那些皇子公主……”

    “他们从不曾得到过朕的关照,朕也不奢求他们为这杨氏江山豁出性命。总归这天下被冠以杨家姓氏许久,天下百姓只认杨氏皇族,那群反贼最多也只能打着光复的名号,暂时不敢将杨家人杀绝,他们比我们更安全。”

    璟帝转过头,正色看向她:“朕交代好了豫安和承君,唯独还有你这个小妮子,朕没有给你准备好保命的手段。”

    岑黛心下一凛,听得他继续往下说:“宓阳如今早已嫁了出去,再也不是那个只能跟着你母亲四处走动的深闺小丫头了,甚至于,你早已经成长到豫安也护不住你的地步,对不对?”

    岑黛抬眼,郑重道:“是。”

    前世,亦或者是今生,豫安都已经无法抽开身护住她。

    璟帝眼中温缓:“好姑娘,真不愧是杨家的女孩儿。”

    他温和地投过去目光:“那宓阳愿不愿意,护住你母亲?”

    岑黛一怔,继而弯了弯眉眼,缓缓垂下头来,将脸颊贴在璟帝的手背上,温声道:“如若宓阳做得到,我定然会豁出了命去保护母亲、去帮着表兄守着杨家的江山。宓阳这十多年的优渥人生,是杨家给的,宓阳本该做出报答。”

    璟帝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眼泪都沁出了眼角,满心宽慰。后生可畏,这些年轻人,同当年的他们一样优秀。

    璟帝笑够了,沉沉出了口气:“舅舅枕头底下有件东西,宓阳拿出来。”

    岑黛抿唇,伸手从软枕下取出来一枚正正当当的金质令牌,令牌正面,有一个用小篆刻出来的“杨”字。

    一枚她前世从不曾见过的令牌。

    璟帝看着那件东西,眸光温和:“宓阳如今还是太小了,你表兄在得了舅舅这么多年的手把手教导后,却仍旧撑不起来的江山,光凭你一人,当然远远不够。”

    他继续道:“这令牌是杨氏皇族的信物,唯独只有一枚,杨家同党都认得这件东西。握有这令牌,便等同于得到了舅舅的信任,杨家同党都会簇拥起握有令牌的人。”

    岑黛目光微愕。

    璟帝道:“承君和豫安不需要这东西,他们整个人都代表了杨家,根本无需其他东西去证实立场和地位。舅舅思来想去,觉得这东西留给宓阳,或许能够在某一日起到作用。”

    岑黛心下震动。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令牌能够发挥的作用,她可以打着自己的名号去同璟帝手下的所有人进行交涉,而不必担忧人微言轻的问题。

    只是……她到底对朝政并不熟悉,这令牌在她手中,可能不会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岑黛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收下了令牌,郑重道:“宓阳明白。”

    璟帝满眼都是笑容,一瞬间仿佛面上的病色都削减了不少。

    他阖上眼,语气疲惫,却又带了不容忽视的威严:“这一次的大局……下棋的人可以倒下,但却并不代表着,这局棋就输了。”

    璟帝坚信着,他倒下了,并不意味着杨家就败了。

    他早已过了那个风光无限的年岁,他早就在十几年前的登基之日后就开始逐渐懈怠起来。

    豫安经过了十多年后宅的磋磨,也再也没了当初的魄力和眼界。

    人终究是会老的,不管是那一张浅显的脸,还是那一颗年轻的心。

    然,江山代有人才出,他们这一群人纵然老了,总归会有新的一辈踏上光明的征途,并且愈战愈勇、愈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