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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晦暗长夜

    高盛笑了笑:“小德子今夜在太子妃殿下那边儿侯着呢,今夜是老奴陛下跟前伺候。”

    杨承君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没再多问,捏着眉心重新低头去看着折子,随意问道:“出什么事了?”

    高盛往屋外看了一眼:“前些时候,陛下不是说要将东宫中的那位岑小姐给送出去么?那位小姐明儿个就要离宫,今儿便说要过来同陛下辞行,更有要事禀告。”

    这么晚了,岑袖这个时候过来?

    杨承君顿了顿,皱眉抬眼:“叫她进来罢。”

    高盛应下,径直领了岑袖进来。

    岑袖依旧是那副规矩至极的模样,单薄脆弱得仿佛是一株菟丝花,此刻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行了礼。

    杨承君却陡然冷下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腰间的一块羊脂玉坠。

    他不动声色地问:“这坠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那白色的羊脂暖玉在温暖的灯光里太过显眼,尤其还是在岑袖穿了一件翠绿衣裳的情况下。

    岑袖怔愣了一瞬,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腰间的玉饰,抿唇将东西取下递了上去:“是父……荣国公早前赠予臣女的。”

    杨承君垂着眼打量着玉坠,瞧着边缘熟悉至极的掐金丝纹路,以及坠子背面琢刻的一个小小的、难以轻易发现的“宓”字。

    杨承君的记性很好,哪怕中间隔了数年的时光,他仍然还记得这东西的由来。这是属于岑黛的羊脂玉坠,是他在三年前冬日赠予岑黛的新年礼物。

    杨承君攥紧了玉坠,心下百转千回,高声唤道:“高盛!”

    无人应声。

    杨承君瞬间沉下了表情。

    一旁的岑袖却低低地笑了出来:“陛下唤高公公做什么?”

    她缓缓抬起头,眸子里闪动着阴冷的光:“陛下此刻,莫不是在疑惑这坠子是如何落到我父亲手中的么?”

    杨承君偏头看他,猛然发觉自己四肢僵直,无法动作。

    ——这玉坠有问题。

    岑袖细声细气道:“这玉坠子,是我家五妹妹去年年后时,于燕京天盛楼中胡闹时被人扯下来的。陛下不若猜猜,那天盛楼背后站着皇族,是谁敢在那楼里为难我五妹妹?”

    她弯了弯嘴唇:“陛下不妨继续往后想想,那抢了五妹妹玉坠的人,与最后将这物赠予我的荣国公是何等关系?中间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为何父亲没有将东西还给五妹妹、五妹妹也不曾去寻我父亲索要回这物什?”

    杨承君眸底沉沉:“原来早在一年多之前,宓阳就已经发觉出荣国公府的不对劲了。”

    他终于意识到,荣国公的可怖远比他想象中的更甚。

    从前他只顾着忌惮庄家主的命硬和根茎通达,削减了对被薅了兵权的荣国公的提防……却不想,最后却是栽倒在了荣国公手中。

    岑袖笑了笑:“只可惜依旧还是太晚了。且先不说岑家早已布局十数年,任凭我那五妹妹如何机灵,也无法以一副小身板改变什么。只说她那时尚不曾及笄,在众人眼中分量并不够,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有多少长辈会真真正正地听进心里去?”

    杨承君蓦然想到了荀钰。

    璟帝和豫安心中自有思量,他们在经过了当年的那场大胜之后便逐渐懈怠放松,便是心中警醒,却也依旧不会有心思去问问岑黛这等小辈的想法如何。唯独只有荀钰,或许会真真正正地将岑黛的忧虑和计策放在心上揣摩。

    之前的数月内,荀钰拟出的各种匪夷所思地往后拖的计策,或许就有岑黛的几分参与。

    杨承君闭了闭眼,倒也不慌乱:“你想做什么?”

    岑袖不答,只径直推开了书房的大门,高盛正垂着头侍立在门边,左右守卫和内监早已被他打发走。

    岑袖面上的笑容甚至还是同以往一般胆怯、弱势,话语中却盛满了野心勃勃:“黑夜已至,臣女想要的,当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和泼天权势。既然陛下无法给予袖儿这些东西,那便莫怪袖儿借着陛下这块脚踏板,依附他人登上高位。”

    她想做太子妃,更想做皇后、做太后,做这天下最高贵的女人。

    她所贪恋的,从来都不是杨承君这个人,而是他背后代表的权力。那东西是她从小到大都梦寐以求的东西,为此几近魔怔。

    原本岑袖以为少了同她争、同她抢的岑裾和岑黛二人,她就能因此达成心愿,却不想中途被那李素茹给捷足先登。

    既然杨承君这条路行不通,她便只能另寻他路。

    高盛此时接了话头,尖细的声音带了几分抑制不住的笑意:“陛下因先帝崩殂而忧心过度,加上连日的费心劳力,无奈病倒。”

    杨承君攥紧了两手,冷眼瞧着这两人的一唱一和:“高盛,杨家待你不薄!”

    高盛默然。

    岑袖皱了皱眉,掩唇轻笑道:“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陛下不若想想,明日杨家能将谁推入宣政殿?是还未出世的杨家皇孙,还是杨家庶出的子弟?总不会是那位豫安大长公主罢?”

    她瞧着新一批内侍已经簇拥到了四周,抬脚重新踏入殿内,突然低声问:“陛下知不知道,先帝是如何中的南柯毒?”

    杨承君心下一突,偏头皱眉看向她。

    岑袖眼里带了嘲讽:“先帝不愧是位好父亲,在那般虚弱的时候还要强撑着教导监国的太子如何更好地处理朝政。”

    杨承君瞳孔微缩,似乎想到了什么。

    岑袖继续道:“听闻有人指认是荀首辅勾结氏族、买通御膳房小侍投毒……都是假的。毒粉从头到尾都并非出自深宫,而是被暗桩从宫外夹带进密报的奏折之中,无需经由内阁提前审核便直接送进御书房的。”

    岑袖笑得柔弱:“那毒粉充斥在奏折内页,漫布在陛下与先帝相处的过程中。”

    “可为何……中了毒的,只有先帝一人呢?”岑袖自问自答:“陛下还记不记得,臣女初初入宫时,曾将父亲的密令当做换取信任的筹码、交由陛下?”

    “南柯毒没有解药,除却可以通过调养的法子慢慢好转之外,还可在完全不曾接触过南柯毒之前、通过南柯木来确保安全无虞。那枚密令便是由南柯木制成,陛下数月以来手掌密令,自然无需担忧南柯毒的侵袭。”

    杨承君几乎气红了脖子。

    璟帝的谨慎和狠厉是出了名的,若是父子二人都中了南柯,保不齐璟帝就要拼着最后的清醒时光去驱使同党搏一回鱼死网破。

    荣国公之所以费尽心思地保证他杨承君的无恙,只怕也是为了能够让璟帝始终抱有父子温情、去一心一意地给杨承君铺路,而不是玉石俱焚。

    杨承君气红了脸,可心下更多的,却是仓惶。

    如若他一开始就不相信岑袖的鬼话、将她拒之门外,荣国公会不会因为忌惮璟帝做出同归于尽的决策而收手?

    如若他一开始就服从荀钰,没有自行其是地先收拾庄家主及其党羽,慎重地防备荣国公、抱着温水煮青蛙的想法同众人僵持下去,结局是否会大不一样?

    岑袖笑问:“陛下,您悔吗?”

    ——

    荀钰负手站在宫苑高楼,幽深长夜中的黑暗几乎沾染在了他的银纹白袍上,交融出灰白的暗色。

    他举目望向灯火通明的东宫一角,低声道:“看来荣国公等不下去了。”

    卫丕站在他身边,几乎将这个小辈当做了同龄的中年人,慎重道:“庄家爪牙几乎快被陛下清洗干净,他必然无法再耐住性子。”

    荀钰面色不变,淡道:“再加上他已然发觉与荀家关联颇深的众家氏族,如今各个情绪低迷。譬如与荀家有姻亲的邢家,譬如因‘荀家勾结氏族’而被点了名、提心吊胆的诸多世家……”

    “他自以为形势大好,便打算着借机给予杨家一发最后的重创,好拿到他的渔翁之利。却不曾往身后看上一看,看看自己除却往前攀登这一条路之外,早已经没了任何退路。”

    原本谨慎至极的老狐狸在推翻了璟帝之后,因失去了多年以来的心头大患而狂喜不止,几近预见了自己的胜利。却不想贪婪和喜悦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一时脑热得都不曾发觉自己再无退路。

    那荣国公岑远章看似会丈量、耍弄人心,但说到底,他依旧还是没能把控住自己的贪婪和欲丨望。

    往前是万人之上,往后是深渊万丈。

    只可惜荣国公没能及时发觉自己已经被人斩断了后手,若是往前的那一步踏错了……那他必定会坠入深崖,必死无疑。

    而那唯一的一条、看似向前走的路,是荀钰花费数月的心力,为他铺好的黄泉路。

    卫丕担忧地看向东宫:“那陛下……”

    荀钰只道:“他会无虞。”

    “我不是岑远章,一个智者总会有决断不清的时候,唯有一群智囊团,才能确保最稳妥的路线。”

    荀钰抬了抬眼,去看天上被乌云遮挡住一半轮廓的月亮:“他岑远章只有一个人,如何抵得了我们这么多长江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