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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同门

    杨承君在仅有的闲暇时光里,曾构想过自己与荀钰再相见时是如何一副场面,也曾猜想他们二人之间交流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两人之间隔了太多东西,有年轻时候的幼稚和友谊、有后来的针锋和矛盾……

    杨承君有些回不过神来,仿佛前一天他还在忍着怒气,告诉荀钰不愿意同自视甚高的他玩那劳什子君君臣臣的游戏。

    可到了如今,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对视着,中间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了数年的时过境迁和沧桑。

    在昨夜栽在高盛和岑袖手里后,他就知道,自己欠荀钰一句歉意。他曾自嘲地想,自己或许唯有等到合眼断气之后,才有可能在地底下找到荀钰,将那句对不起说出来。

    可如今他还没被贼人害死,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在皇城东宫中看到了本该身处监牢中的荀钰。

    那青年依旧还是挺直了脊背,站在门边静默如松,仿佛从不曾被关进苦寒的大牢,他从头到尾都是那一位名冠燕京、惊才绝艳的荀家嫡长孙。

    唯一与回忆中的那名清隽青年不一样的地方……杨承君瞧见荀钰已经微微垂下头颅,一双瞳眸在月光下显得清澈而冷静,再没有半分以往的孤高和自大。

    两人对视着,最后是荀钰先出了声。他先是低低叹了口气,从门边径直行至榻边,轻声道:“不是曾告诉过你,万事小心的么?”

    冷淡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仿佛躺在他跟前的,只是个不懂事犯了错、终于吃到了苦头的幼弟。

    杨承君一愣。

    他忽而想起了荀钰被卫丕押走的那一夜,眼前这人面上毫不惊慌,只在擦肩而过时沉声嘱咐过一句万事小心。

    他张了张唇,一瞬间心头涌过了许多问话。想问荀钰为何会身在此处,想问外面到底是什么局势……想同他说一句欠了近两年的抱歉。

    然而最后他只是动了动喉结,艰难万分地将所有爆发出来的感情都咽回了肚子里,轻声问他:“杨家输了吗?”

    荀钰瞥他一眼,从袖袋里取出来一方湿帕,轻轻搁在杨承君鼻翼边。

    “只要能及时止损,杨家便不会输。”

    他收回帕子,兀自去一旁的桌案前倒了一盏茶:“再者,若是真输了,我今夜也不会来寻你。”

    杨承君忽而发觉四肢的无力感减弱了许多,猜想是方才那药帕的功效,费力地撑着床榻坐起身,目光复杂地看向荀钰:“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荀钰径直将茶盏递至他跟前,淡道:“我也曾站在鬼门关边缘,说掌握未免太狂妄,不过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他垂下眼:“还得多谢陛下推迟了定罪,那临着鬼门关的一脚,我到底是有幸没有踏过去。”

    这大抵是杨承君第一次从荀钰嘴里听见一个“谢”字。

    他靠在床边,手里端着茶盏,垂眸瞧着里头的清澈茶水:“你心中难道不会有半分埋怨?若非是我早前执迷不悟,或许并不会出这么多幺蛾子。”

    荀钰也不看他,在一旁的椅子上落了座,顺手点了烛火:“怨你做什么?从头到尾,我都不曾损失什么,你更不曾欠我什么。”

    “人生只有这么短短的几十年,中间难免会因为一时想不开而犯许多错,统的说来,比起外人对自己的影响,或许自己对自己的亏欠才是其中最大的损失。”

    杨承君忍不住张了张唇,方才咽回肚子里里的歉意和自责此时又重新翻涌了起来,堵在喉间欲出不出。连同心脏也像被人狠狠攥住了一般,痛得喘不过气来。

    是了,他犯了这么多错,虽然影响到了荀钰,可影响最深的,还是自己。

    他想起了梦中严肃却又温和的璟帝,那样一个直脾气,偏生要强撑着又当爹又当娘,虽然最后几乎只扮演好了一位严厉父亲的角色,可中间多少辛酸,他作为儿子都看见得分明。

    明明小时候的自己还那样懂事,知道体恤父亲、发愤图强以减轻璟帝的压力,可为何到了本该明事理的弱冠之龄,却给璟帝添了一次又一次的麻烦?

    他将璟帝视作此生最重要的亲人,同时因为担忧失去偏袒和重视而心生执念。明明知道在璟帝心中,自己这个儿子无可替代,他却对陡然出现在自己人生中的荀钰生出了嫉妒和不甘的情绪。

    嫉妒作为严父的璟帝将欣赏的目光放在了荀钰身上,而自己作为被寄以重望的亲子,却极少能得到这位严父的夸赞。

    不甘心看见荀钰作为古往今来最年轻的内阁首辅、在朝堂中的呼声渐渐地愈发高涨,自己却只能被迫与他平分秋色,甚至因为自行其是而屡遭璟帝恨铁不成钢的批评。

    他不过也只是想得到璟帝的表扬,想要大家都肯定他的优秀……最后却一时脑热,不愿听他人的否定,一股脑地钻了牛角尖。

    而后果……便是那样好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干涩无比的眼睛里涌起水光,杨承君几乎看不清手中的茶盏。

    他不是一个好的君主,在君臣面前只看见了同龄人之间的明争暗斗。面临皇朝倾覆,最后不仅留不住父亲、护不住亲人,甚至连自保都做不到。

    荀钰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承君,做错了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更可怕的,是你甚至明知道自己是错的,却还在欺骗自己没有做错。”

    杨承君摇了摇头。

    他已经知道自己错了。

    荀钰径直起身:“在其位,谋其政,承其重,得其便。”

    “哭也哭过了,悔也悔过了,人生喜怒哀乐无常,你跃过了今日这道坎,总得重新站起来撑住杨家的江山。知错能改、及时止损,只要能明白这些,便是收获大于损失。”

    他向杨承君伸出手:“这君君臣臣的游戏,只有‘臣’可玩不起来。到底是属于杨家的江山,除了杨家人无人能够撑得起来,承君还要躺多久?”

    杨承君看着那只手,默了默,将自己的手递了上去:“我是新帝,需得守住杨家的江山。”

    荀钰眼底终于多了些暖色:“既如此,微臣愿将此生奉给陛下。微臣所认定的君,自入文华殿开始,从始至终都只有陛下一人。”

    杨承君愕然地看着他。

    荀钰的面上难得地多了几分笑意:“纵然偶有缺漏,但不可否认的是,陛下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做得极好。”

    无论是当年西南诸省爆发疫病一事,还是如今顶着极其沉重的压力仓促继位、竭尽全力地去对付庄家党羽,杨承君都已经做得十分优秀了。

    荀钰早前在布局时,从来都不曾担忧过被群狼环伺的杨承君。因为他相信,只要杨承君找到了正确的道路,那么他一定可以将所有人和事安顿清楚、全力以赴做到最好,无需自己多费心相助。

    有时候师兄弟二人的配合,在无言时就能进行并达成。

    荀钰继续道:“陛下很了不起。”

    杨承君抽了抽眼角,虽说他的确很奢望旁人的夸赞,但是荀钰这么说,总让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尤其是这厮还寡淡着一张脸、目光如炬的时候。

    杨承君突然对夸赞和表扬没有期待和执念了,他甚至还觉得自己有点不习惯,摆摆手:“别说了,我真错了。”

    荀钰皱眉:“我没有在挖苦你。”

    他顿了顿:“人人都有缺点,陛下期待群臣的簇拥和俯首,微臣自然也能满足。”

    杨承君浑身都觉得不利索,牙齿都开始发酸,终于听出来荀钰这是故意的了,长叹一声,苦笑:“子钰,你正常一点。”

    心说这人怎么同自己的小表妹愈发相像起来,逮着人就要兵不血刃地逾矩饶舌。

    只可惜他能容忍自家天姿国色的小表妹软软地撒娇,却是万万不能容忍荀钰这个大个子的。

    荀钰便笑了。

    ——

    庄晟腿脚不便,好容易在仆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心下还在忧虑守在府中的父亲和长辈们。

    如今京中的戒严尚未解除,出京不易,庄家主白日就指了人将一部分财物运送出京,夜间则托了关系,打算踩着点赶在天亮开城门时,在众人发觉之前将庄晟等人送出去。

    此时天边已经蒙蒙地亮起来了,按着时间,过不了多久城门就要开放。庄家主之前就借着通达的关系网打点好了上下,好让这群女眷晚辈安然度过禁军的搜查。

    临近城门时,车队减速停下。

    只是未等来禁军搜查,庄晟却陡然听见了愈近的金铁交鸣声。脚步声层层叠叠的,将车队围得水泄不通。

    车外有人嗤笑一声:“庄晟,藏什么藏?大老爷们儿一点,赶紧的,出来。”

    庄晟心下一突,知道计划全部败露,咬牙打了车帘,瞧见周遭全是手持长戟的兵士,正对着他目光的方向,邢慎穿着一身甲衣,打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面上摆出了吊儿郎当的笑脸,可眼底却黑沉沉的,像是在看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