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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036

    十月末的骄阳泛着冷意,夜空似帷幕,繁星如点缀,整个象山顶上除他俩外空无一人,俯瞰下去,视野空旷高远——原来这城市如此广阔,道路绵长。

    蓝萧萧坐在地上,眺望远处斑斓的灯火,鼻息间浮动着夜的香气,耳边传来依稀的虫鸣,原本压抑而浮躁的心情,竟渐渐变得平静。

    “是很美!”她仰头闭上眼睛,嗅着山林间格外清新的空气。

    景千费了一番功夫,搭好敞阔的黑色大帐篷,开口处正对着山脚的城市夜景,帐篷里一应俱全,蓝萧萧笑,“你这是要在这过夜?”

    “对啊,”景千整理好帐篷里并排的两个小铺,“明早带你看日出!”这一回,他没有询问蓝萧萧的意见,害怕她会逃避。

    果然,蓝萧萧虽有些犹豫,却没直接拒绝。

    景千细心地问:“你没跟你妈说这周末回家吧?”蓝萧萧摇头,景千道,“那就好,明天看完日出,可以睡个回笼觉。”

    蓝萧萧果然被带偏,下意识问:“回笼觉?白天山上会有人来吧?”景千得意地指指帐篷口,“怕什么,有锁!”

    蓝萧萧被逗乐了,捂着嘴笑。景千深深地看她,目光温柔,“你喜欢蜡烛,还是篝火?”他指着行李箱,意思是都有。

    蓝萧萧垂眸想了会儿,“还是蜡烛吧,咱别把人家林子烧了。”

    景千见她还有心思玩笑,轻舒一口气,沉积的阴霾也散去不少。他在帐篷周边,离了有段距离的地方,密密燃起一大圈彩色蜡烛,都是心形的,美而浪漫。

    蓝萧萧静静望着,忽然感觉心头很暖,情不自禁地说:“谢谢”,声音压得极低,却融进了景千心里,像被细小的针尖猛地刺了一下,有些疼,还微微泛酸——他知道,她虽然笑着,却并不真正快乐。

    蓝萧萧低头,抱着膝盖,垂下目光,不敢再看他:从他提出要来山顶的时候,她就猜到了,他有话想问她,这段时间,她很反常,着实因为心里太乱,没办法掩饰,只能逃避。

    聪明如他,又怎会发现不了?他却一直忍着,一路都没说话,待上了山,也只默默扎帐篷,整东西,燃蜡烛,越是这样,精心为她做这么多,越让她感到心里内疚,他对她知无不言,她却藏着那么多心事,从没想过要跟他说。

    从前,是没聊到那上面去,如今,却是不堪说了。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答应跟他来山顶,或许,是忘不了一起旅行的时光吧……

    这阵子,每当心情烦乱不已,只要想起在西洲的那几天行程,她便觉得心里很暖,虽然现在,他们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了,可她依然这样眷恋,能和他独处的时光,尤其是,在无人打扰的地方,和这样寂静的晚上。

    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如果人生没有过那些仇恨与痛苦,都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蓝萧萧声音低低的,“你期中,为什么排在穆阳后面?”心柔软了那么一瞬间,她任性地问了出来,反正,他也听不懂。

    “因为,无机化学故意空了一道题。”景千没有瞒她,眸光幽深,却忽然笑了,“你开心了么?”

    “嗯,我很开心,”蓝萧萧没听出他的别有深意,只是垂眸,浓密的睫毛掩住了繁杂的心事,她忽然转头看他,假装玩笑地说,“我希望以后排第一的人,是你,始终都是你!”

    “如果你认真的,我可以答应你。”景千漆黑的眸子凝着她,眼底藏着痛惜,“要是你想听我发誓,我也答应你……或者,你有其他,想让我做的?”

    蓝萧萧有些不懂,“你在说什么?”

    景千眸光绞着她,有些话很想脱口而出,却生生忍住了,他转头,定定望着远方,而后勉强地笑了,“你愿意跟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吗?好像……”他顿了顿,鼓起勇气,“从来没听你提过,你的父亲?”

    蓝萧萧猛地绷紧了唇角,手指冰凉,而后,移开目光。

    “从我懂事起,就没有这个人。”她艰难地,假装若无其事,“但我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不需要这么一个人。”

    她没有说实话,景千握紧了手指,有些不忍,却狠心地问:“那你和芮小柔联手对付穆阳做什么?”他在诈她,因为就在刚才,他已经确定,只要他不挑明,她永远不会说出来。

    果然,蓝萧萧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像被他的话吓到了,而后情绪掩不住,忽然站起来,后退了一步,失控地高声质问:“你和芮小柔是一伙的?她出卖我?”

    景千拧眉,在听到这一句的时候,霎时间心里沉重极了,像透不够气来,他担忧地站住,眼底盛着痛楚。

    蓝萧萧边连连后退,边难以置信地说:“我终于懂了,原来她放不下的人,是你?你喜欢的那个人,是她?”

    “小心!”景千一把抱住她的腰,才险险拦住她几乎要踏上烛火的脚步。“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他慌乱了,举着手发誓,“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我是听一个生意场上的叔叔说的。”

    蓝萧萧警惕地望着他,目光充满怀疑,她现在整个人都乱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景千用力抱紧她,一下下轻拍她的背,在她耳边喃喃地解释,“我听说了你的身世,知道你和穆阳一家有仇怨,芮小柔行为可疑,你的表现也很反常,所以我自己推断出来的。”

    “我和芮小柔真的不熟,我从来不认同她,也没理睬过她,你相信我好吗?”

    蓝萧萧总算渐渐冷静下来,也对,如果他们真是一伙的,他何必跳出来暴露自己?那不就功亏一篑了么。

    她缓缓挣脱景千的怀抱,冷眼看着他,“那你现在打算干什么?去跟穆阳告密?”景千眸光绞着她,“我要想告密,需要等到现在?”

    蓝萧萧不说话了,沉着脸转身往前走,景千快步追上她,将她困在一棵树前,蓝萧萧拧眉,下意识想抬腿,景千急急地说:“让我帮你!”

    “我帮你,行吗?”他低头望着她,眸子里写满了认真,蓝萧萧不动了。

    良久以后,她缓缓找回自己的声音,直视着他,“你要怎么帮我?”她自嘲地笑了,“我自己,都没弄清楚,我想干什么……”

    “那芮小柔想干什么?你告诉我。”

    蓝萧萧沉默,而后摇头,“我不能说,因为,我还没决定。”

    “那,你能说说你从前的事吗?还有你心里的想法,我帮你一起做决定?”景千见她平静不少,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回刚才的地方,一道坐了下来,轻搂她的肩,安抚道,“来,靠着我,慢慢说。”

    夜风很静,连虫鸣也停了,蓝萧萧缓缓闭上眼睛,思绪仿佛回到了极久远的从前,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低低的,沙哑的……

    “我小时候,总追问我爸是谁,我妈骗我,说他死了,我不肯信,她拗不过我,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七岁生日那天,她让我许愿,我说想见爸爸一面,一起过个生日,她心软了,告诉我他的住址,可那天她发病了,急性阑尾炎……”

    “她住进医院,要动手术,只好让助理陪我去找,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我带着小纸条,和助理一起蹲在那个小区,我一个人上去,屋里有说有笑,我听见一个小男孩,管他叫爸爸,我不敢敲门。”

    “回到长椅上等,从早晨直等到下午,他牵着小男孩走出来了,打着一把伞,将那小孩牢牢罩住。他跟照片上的样子很像,斯斯文文,戴着眼镜,我冒着雨一下子冲上去,将小纸条递给了他,我说,爸爸,求求你回家,陪我过个生日,好吗?”

    “他愣住了,盯着我看,”蓝萧萧拧紧手心,“结果那个小男孩一把抢过纸条,撕得粉碎扔在地上,还将我也推倒在地,满身的泥,我吓哭了,他很凶地说,那是他爸爸,叫我走开。”

    蓝萧萧苍凉地笑了,景千抓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他的掌心很热,很烫,而她的手,却很冰凉。

    “那个男人将我拉起来,让我等他一会儿,他说送孩子去兴趣班,然后就回来找我。我和助理一起,在长椅上,等到了天黑,雨越下越大,打着伞也淋得透湿,他却始终没回来,那时我想,一定是那个小男孩不肯让他来。”

    “助理劝我回去,说我妈在病房里,刚做过手术,劝我回去看她,我就是不肯走……”蓝萧萧眼眶红了,吸了吸鼻子,“天黑了,小区里一户一户地熄灯,可我就是,等不到他。十二点过了,助理难过地说,你的生日都结束了,咱们走吧?你妈妈还在等你,她会着急的……”

    “我听到她那一句,生日已经结束了,整个人哇地一下哭了出来,脑子里嗡嗡地响,后来眼前阵阵发黑,我晕了过去……”

    “助理将我送到医院,我一直高烧不退,打着点滴,浑浑噩噩的,整整两个月,我始终住在医院里,一开始,是感冒发烧,后来确诊了痢疾,整个人昏迷不醒,把我妈吓得直哭……”

    “当我离开医院的时候,我瘦了十斤,整个人都脱了像,而且,那天的事,我竟完全不记得了,好像还忘了很多东西……从那以后,我妈再没跟我提过那个人,而奇怪的是,我也再没问过。”

    “高二暑假,我在外面跟人打架,我妈气哭了,那天她刚好有个合作没谈下来,喝了不少酒,她一怒之下,把从前的事又都告诉我了,我整个人震惊得不知所措……那天,我们俩一起哭了很久,最后我告诉她,我会好好学习,考上理工大,我一定会比那个穆阳要强得多。”

    蓝萧萧低头,匆匆抹了把眼泪,景千侧过脸,脸颊轻挨她的发顶。

    “你一定觉得,就为那么一件事,我恨穆阳,简直莫名其妙吧?”许久的沉默过后,她忽然开口,景千握着她的手,没有出声,不知在想什么,只轻轻地,温柔地,摩挲她的头发。

    蓝萧萧变了情绪,声音带着恨,“那是因为,还不止这样!”

    她咬牙道:“在我妈带着我刚刚创业的时候,家里最困难的时候,穆阳他妈,那个叫齐思雪的女人,那时她的公司已经风生水起,她竟联合整个骄阳的生意圈人脉,拼命打压我妈,每一次,我妈费尽千辛万苦谈下来一个单子,她都会卑鄙地截胡。”

    “一次又一次,直到公司再也无法运转,只能破产清算……一堆债主找上门来,打砸,搬东西,往门口泼油漆,到处诋毁我妈,说尽难听的话,还威胁要送她去坐牢。”

    蓝萧萧握紧拳头,“在那个破烂的小区里,本来就聚着一堆看我们笑话的长舌妇,那段时间,是我妈一生之中,最难堪的日子……”蓝萧萧身体打着颤,景千揽过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

    “嗯,我在听。”他声音有些发颤,但压抑着。

    蓝萧萧擦了把脸,努力平复情绪,“我妈怕吓到我,带着我东躲西藏,不敢回家,到处租房子住。天冷了,她把被子让给我,肚子饿的时候,她给我买很小的肉沫来烧菜,自己只喝青菜汤……”

    蓝萧萧顿住了,很久都无法发出声音,景千将她抱得很紧,疼惜得说不出话。

    “那个时候,我不懂得,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问我妈,为什么,日子那么苦?我妈抱着我,一遍遍跟我说,会好的。”

    “有天,齐思雪找到我们住的地方,那天我在屋里睡觉,我妈把她堵在门外,问她要干什么。她轻蔑地说,只要我妈当我的面,给她跪下磕个头,她就会考虑施舍一点单子给我妈做。”

    蓝萧萧的眼泪止不住,指尖掐进了掌心,“原来,她是报复我妈,让我去找我爸,觉得我们想拆散她的家……我妈把她赶走了,当天又带我搬了一次家。”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两年,直到她去其他城市拓展业务,一点一点艰难地,让新公司存活了下来,还清债务,带我住回家里,就像她跟我说的那样,日子会好的。”

    蓝萧萧望着景千,失控地红了眼睛,大声问:“我不该恨她么?是我坚持要找那个男人的,我妈做错了什么?我妈一直知道他的地址,却从来没有一次,联系过他,没想过破坏他们一家人的生活。”

    “她为什么要那么歹毒,赶尽杀绝,把我们逼到那步田地?最可恨的是那个男人,他什么都知道,却狠心地不闻不问,他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最后一句,蓝萧萧再也控制不住,痛苦地喊了出来。

    “后来她总算糟了报应,公司早都破产了,再也没搞出风浪。她回家当个富太太,仍过着享福又清闲的日子,可我妈还是一个人辛苦打拼,全年无休,从来都不敢倒下,怕我没了依靠。”

    她怒望着景千,痛楚地问:“你说,我凭什么就这么算了,让那一家人过好日子?我为什么不能把穆阳彻底毁了,让那个女人,蚀骨锥心,生不如死?”

    “如果你是我,你会放过她吗?”

    景千一直紧紧拧着眉,心里窒闷,痛楚,良久以后,他小心翼翼地说:“萧萧,我能明白你的心情,我真的……”

    蓝萧萧苍白着脸,忽然笑了,“你不明白!如果,你想说什么劝我大度的话,那我也有句话送给你: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我不需要你帮我,我已经有了帮手,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你就不要插手这件事,更不要,因为于心不忍,就去跟穆阳告密……如果是那样,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她挣扎着想脱身,想离开他的怀抱,景千却更用力地揽紧了她,“萧萧,你听好了,我永远都会站你这一边,这一点,无论发生任何事,也不会改变。”

    蓝萧萧怔怔望着他,心里像融化了坚冰。她原本以为,那个带着满腔恨意和报复心的自己,会令他厌弃,害怕,想逃离,却没想到,他听了她全部过往,却仍愿意,和她站在一边。

    “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她低声问,害怕从他口中听到什么她不想听到的东西,因为,他说,会陪着她,所以,她害怕了,再失去他。

    许久以后,景千缓缓地说:“萧萧,我大概知道,芮小柔想怎么处置穆阳了。可我想问问你,在她跟你开那个口以前,在当初你妈妈告诉你那些往事之后,你想要的,真是穆阳的命吗?”

    蓝萧萧愣住,而后咬牙想恨恨地说点什么,景千再次问她:“当你妈妈告诉你这些往事的时候,她想要的,究竟是穆阳的命?还是望你振作起来,努力超越,有一个好前程?”

    蓝萧萧陷入了迷茫,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景千扶起她,让她直直看向他的眼睛,“你和你妈妈吃了那么多苦,也没向困难低头,反而一直努力活在阳光下,靠拼搏进取赢来了别人的尊重,也过上了很好的生活——”

    “如今,芮小柔递给你一把猝了毒的刀,就令你迷失了方向,变得和她一样疯狂,要去害别人的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走出这一步,往后人生,还回的了头吗?你真的……会因为做了这件事,而感到快乐么?你觉得她提出这样的交易,当真是为你好么?”

    蓝萧萧声音微冷,“我不需要她为我好,我们只是合作,各取所需罢了。事情一了,各走各道,她回去赚钱养她奶奶,我和我妈,继续过简单的日子——”

    景千错愕地问:“芮小柔奶奶?她奶奶不是早都去世了么?”

    蓝萧萧煞白了脸色,难以置信地看他,“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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