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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修)

    下半晌自大慈安寺回程,贺兰毓亲自带了侍卫来接,说是近来道上有流民,时辰晚些便不太平。

    众人自山脚上马车时,有个侍卫到温窈跟前,道:“相爷请温姨娘移步。”

    众目睽睽之下,话音方落便引来一旁的老夫人、齐云舒注目,温窈无从回绝,独自往前走一段儿,上了贺兰毓的马车。

    她进了里头兀自在一侧落座,与他隔着泾渭分明的距离,贺兰毓瞥她一眼,俯身过来拉她的小臂。

    “坐那么远干嘛,我还能吃了你不成……”他将她按在自己身边,“今儿个到庙里想必跪了吧,裙子撩起来我看看。”

    去庙里跪菩萨那不是正常的嘛,但贺兰毓总记得她是个豆腐身子,小时候稍微磕着碰着,回头便要淤青好大一块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教人打了。

    温窈不肯动,他拧眉,拨开她的手,自己俯身将她的裙子和裤脚两把拽了起来,露出两块儿乌青的膝盖。

    “跪了多久,怎么成这样了?”贺兰毓眉间不悦,直觉她没那么蠢,自己给自己找这么大罪受,见她不答话,又温声道:“上回摔门是我不对,能不能消气说说话了?”

    温窈靠在车壁上有些累,想将裙摆放下去却被他拦住,只好应道:“两个时辰……你看够了没?”

    他有时候耐性儿出奇的好,比如眼下,被她刺了也没有还口。

    贺兰毓从抽屉里拿出瓶药膏,抬起她双腿放在自己腿上,教她别动,便沾上药膏在掌心化开,覆在那淤青处轻缓地揉。

    “往后谁教你跪都别跪,若有异议,教她来找我,听到了吗?”

    车壁两侧灯火将他垂下的眼睫,映下一道长长的阴影,像是两扇浓重的羽翼,遮出晦暗不清的珍重神色,尤其能迷惑人。

    但温窈闭着眼没答话,也没心思看他,她在想方才看到的那块牌位上的孩子——贺承安。

    人都有好奇心,喜欢探究些隐秘的事情,旁人越是避讳,越教探究者想刨根问底。

    “贺兰毓……”

    她不像以往那么怒气冲冲,声音显得过分平和,但问出来的话,于贺兰毓而言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你跟尹曼惜那个孩子呢?”

    贺兰毓覆在她膝盖上的手一顿,眼睫颤了下,片刻便恢复如常,“死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怎么死的?”

    他眸中一霎有些冷了,抬头看她,眉间紧蹙,话音却又试图柔和,“死了就是死了,你从前不是最难以接受他吗,现在又何必非要再提?”

    难以接受那孩子?

    温窈闻言便知,他根本还是不懂她当初为何会退婚,“贺兰毓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

    贺兰毓望着她眸中晦暗,没说话。

    温窈闭目试图平复下心绪,“我不能接受的从来不是他,而是你,身在边关只短短一年,便将婚约抛诸脑后的你。”

    她说着深吸了口气,将腿挪下来侧过了身去。

    原来有些事情不管过去多久,再提起来也还是会在人心里猛地放一把火,浇都浇不灭。

    贺兰毓看着她侧影许久,才道:“温渺渺那你呢?我说过多少回那晚我看到的人是你!是你!是你!可你从来都不肯信我……”

    “你以为是我?”温窈不论听多少次都觉荒谬,“当时我在哪里你又在哪里,不过是你酒后乱性的借口罢了!”

    她把那四个字说得多轻巧,那么理所当然,只有贺兰毓自己知道不可能,他喝过多少酒,没有哪一种能教人神思错乱。

    但他拿不出证据,于是无论如何辩解都是徒劳,温渺渺只看得到怀有身孕的尹曼惜,只看得到他的背叛。

    “不管你信不信,我当时看到的人是你,也是真心想在凯旋而归后娶你进门。”

    他发誓那时看到的是温渺渺,穿着嫁衣对他笑,对他撒娇唤“三哥”的温渺渺。

    贺兰毓还记得临出征那天早上亲吻了她,但她笨得很,或许也可能是故意的,回过头便写信来问,那天亲她做什么?

    信后面又说既然亲了就要负责娶她,她也得负责嫁他。

    可那封信被他揣在怀里,战场上受伤昏迷了一阵儿,等他醒来再找,遍寻不着,后来才听人说是被血浸透了,扯开衣裳时烂成了一堆破纸条。

    贺兰毓话音疲倦,一霎没了争辩的力气,也觉没有争辩的必要。

    温渺渺永远都不会相信他,但却改变不了她如今依然成了他女人的事实,殊途同归,往后生儿育女、朝朝暮暮,总归都是她曾经说过的一辈子。

    那天从大慈安寺回来后第二天,尹曼惜带着礼,登了灿星馆的门。

    温窈大抵能猜到她来意,本不想多余来往,可那会子才未及辰时,初春的早晨还泛寒气,遂请了她进来。

    尹曼惜心灵手巧又通医理,送的东西不落金银玉器之流的俗套,乃是她自己制作的香薰,说是添加了药材,于疗养身体有助益。

    女人间的小物件儿,大抵都不能算礼,任人推辞不过,可收下了便又是个情分,如此贴心一来一往,也难怪她这些年在府里能得老夫人庇护。

    温窈收下东西,又留尹曼惜稍坐了会儿,瞧时辰差不多了,便一同前往弘禧阁给老夫人、老太爷请安。

    时下临近老夫人寿辰,这几日温窈每逢往弘禧阁,总能碰上齐云舒,再时运不济些,还会碰见贺兰毓。

    夫妻二人想必是与老夫人商议寿辰之事,得空便在弘禧阁一待大半天,温窈无论早去晚去都避不开。

    此回寿辰,贺兰毓因是前些年未能在膝下尽孝,如今归来便格外看重,齐云舒遂也筹办得极尽心力。

    晚辈尽孝,老夫人哪儿有不高兴的道理,只是看过她递上来的名录后,稍有疑虑。

    “这……怎么会是琼林苑,恐怕不妥吧?”老夫人一时受宠若惊又略带惶恐,看向贺兰毓。

    那是什么地方?

    皇家园林,往常在那儿过寿的不是皇后就是太后。

    贺兰毓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齐云舒接口道:“母亲安心,是我前些时日进宫看望姑姑,无意说起母亲寿辰将至,姑姑遂亲自下懿旨赐宴的。”

    有意无意,这份赐宴的恩荣,总归都与她在太后跟前的面子分不开。

    老夫人闻言依旧迟疑,贺兰毓这才回过神,对付了句:“就依云舒的意思办吧,届时一应琐事自有底下人操持,您别费心了。”

    他说罢也不欲久留,起身朝老夫人告辞,齐云舒见状也随之一道出了门。

    望着人走了,老夫人坐在软榻上眉间仍有愁云。

    尹曼惜体贴,上前去给老夫人揉肩,于老夫人真正忧心之事,实则却说不上话。

    当年坊间传老太爷功高盖主之言犹还在耳,如今贺兰毓权势已为臣子顶峰,烈火烹油,老夫人是怕烧得太过了吧。

    温窈看得明白,但自认没有解忧的能耐,正打算起身去陪老太爷时,却听老夫人在身后唤住了她。

    “渺渺,兰毓最近瞧着神色有些倦,你替我送碗参汤过去吧。”

    去一趟自然不只送一碗汤,温窈也不知老夫人是从何处看出来,她能有本事劝得动贺兰毓的?

    这厢提着食盒到明澄院,来福上前迎着进屋,笑吟吟站在屏风旁比手,“您进去吧,爷就在里头呢。”

    她绕过屏风往暖阁走,才踏出两步,却见贺兰毓正靠在软榻迎枕上小憩。

    温窈脚下步子一顿,来福瞧她是要打退堂鼓,忙上前拦,“姨娘您好久都没来瞧过爷了,就去瞧瞧呗,您知道的,主子起床气大得很,除了您还有谁敢在老虎头上拔毛儿?”

    “偏你多事!”

    温窈低低刺了他一声,抬手将食盒塞到他怀里,但没等走出屏风,贺兰毓已经醒了。

    “做什么呢!”

    他起床气是大得很,无缘无故教人扰了好梦,眉宇间尽是阴沉不悦。

    “爷,温姨娘来给您送参汤呢。”来福伸脖子喊了声。

    温窈瞥来福一眼,提着食盒进里头,上前放在了小几上,“老夫人见你近来容颜不佳,教我送来给你的。”

    贺兰毓懒散坐在软榻上,低着头手揉眉心,嗯了声没再答话。

    她还得回去给老夫人回话,遂又问:“寿辰之事,老夫人到底有些忧虑,那琼林苑毕竟太过贵重,她老人家想问你能不能婉拒了去,就在相府设宴便好,免得招人眼。”

    贺兰毓闻言忽地抬眸,长睫一挑带出眼角眉梢一段风流,直勾勾望向她,“温渺渺,你这是在关心我?”

    “是老夫人教我来的!”温窈同个耳目闭塞,脑子里自圆其说之人讲不通,眉尖微蹙,“凡事盛极必衰,你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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