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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桥下冰封

    寒冬总是有白雪作陪,冷风掠走枝条上最后的枯叶,褶皱发乌的叶片被雪花压得没了平衡,在空中左摇右摆落到冰面上。

    “你干嘛大冷天的拉我来江边?”

    “滑冰啊!前几天我过来看过了,水都冻上了!”

    在御临市有条江流的支流,数百年间在城市中交错,被人类文明划分区域后孤零零的栖身于烟火间。

    2015年,御临市下了场十年不遇的大雪,连续四天鹅毛大雪未曾停过,阳光再次出现时,整个城市都被冰雪淹没其中。市里各个学校提前给孩子们放了假,放假前特别下了雪灾通知,告知孩子们近期都不要随便外出,尤其注明不要去市区北边的护城河玩耍。

    可未经世事的孩子不就像是那好奇心重的猫儿?在雪停后的第三天,趁着清雪工作还在进行,大人们被清雪车的声音堵住耳朵的时候,江边桥下的斜坡上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坐在厚厚的雪上,一前一后滑到江面上。

    “你靠不靠谱啊?我爸可说了,这江水是活的,根本就冻不住。”

    “拉倒吧,他们大人就会骗人。前几年冬天的时候总有人过来凿洞钩鱼,今年这么冷雪这么大,肯定早就冻住了——”

    在北方,部分地区在严冬的确有钓东鱼的风俗,在厚实的冰面上敲出个洞,鱼钩渔网沉入冰面下的水中,剩下的就交给时间。鱼儿在水下憋闷多时,有空隙时会自然的顺着映入水中的光线一拥而上,自投罗网。

    穿着蓝色羽绒服的男孩胆子大,抬脚踢开冰面上的厚厚的雪,用力的一脚跺在上面,旁边黑色衣服瘦小些的男孩子吓了一跳,抬头看着宽阔的江面,瞳孔都跟着颤了颤。

    “你看,没事吧?他们就是怕有人在冰上把鱼吓跑了,现在刚下完雪几天,他们还没开洞呢,咱们先玩儿够了再说,走了走了——”

    “诶行吧,那咱们就在岸边玩,让岸上的人发现肯定得找咱们爸妈。”

    “知道了知道了,你跟紧我啊,摔了我好拉你起来”

    黄色的清雪车在岸上轰鸣,厚重的轮子路过时地面都跟着打颤,两个孩子脚下发出细微的声响都被忽略,他们释放了被关在家里几天的憋闷,玩着玩着,慢慢超出了原本约定的范围。

    “你别往前面滑了!他们会看见的!”

    只是一眼没看到,身边刚刚还说要跟紧他的朋友就滑到了远处。黑衣男孩玩得有点累了,撑着膝盖冲他喊着,可蓝衣服的孩子却还是越滑越远,到了第一个桥桩中间才转过身冲着岸边哈哈笑着。

    “你就是胆子小!发现了又能咋?玩爽了就诶呦!”

    桥上的清雪车路过,明显的震荡下那站在桥桩中间的孩子突然跌在地上。

    “魏豪!你没事吧!”

    冰面被两个人的鞋底磨蹭得滑溜溜的,岸边的孩子见朋友跌倒也顾不得害怕,踉踉跄跄的跑过去。停在朋友身边,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的时候,那平常大咧咧的朋友却突然颤抖着先自己一步抓住自己的裤子。

    “魏豪?你怎么了?”

    “周明,我的脚被冰窟窿卡住了”

    “那又咋了,鞋湿了?赶紧起来回家了——”

    拽了几下,魏豪的脚已经从窟窿里抽出来了,可他却还是跪坐在地上不动弹。周明身子比魏豪瘦小,拉了他几次他都没有反应突然一股火就上来了,甩手把他推在一边,自己也重心不稳跌在冰面上。

    “你爱咋咋地吧,我不管你了。”

    手掌压在冰面上,周明偏头看着魏豪却突然发现他双眼瞪得大大的看着自己这边,脸色铁青,身子也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寒冷发抖,还是因为什么。

    “周明,我是不是看错了?”

    “啊?”

    冻得发紫的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周明手掌压着的位置,魏豪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你看冰下面,是不是冻着个人啊?”

    ——

    “发现者是九中的两个初二学生,一个叫魏豪,一个叫周明。他们绕过清雪队的视线下了岸,跑到桥下这个隐蔽点滑冰。滑冰过程中,魏豪被冰洞卡住了脚,发现了冻在冰面的死者。”

    “冻水里了?”

    “对,消防队的同志们已经帮忙切割冰面把尸体运到岸边了。”

    人总是会对没见过的东西产生兴趣,不管双眼所见之物是否能让内心愉悦。听说死了个人,不少人都冒着寒风凑在岸边,把警戒线外围了个水泄不通。邢学宁跟着侦查组破开人群进入时,赵渺已经在里面等着他了。

    “怎么现在才来?”

    “刚做完三组的碎尸就收着赵组点名出现场,您真当我铁人不用休息24小时连轴转啊?”

    箱子放在地上,邢学宁丢下句话,看也没看身边的男人蹲下身子开始了准备工作。戴好手套拉开些遮挡尸身的白布,邢学宁透过碎裂的冰块眯起眼观察着死者现有可以查看的体表,食指弯曲轻轻扣在浑浊的冰面上。

    赵渺跟着蹲下,抬眼神情略微有些复杂的看着邢学宁压在冰面上的手,言语谨慎些许,“我没想到是这么个案子,学宁,要不你跟队里打电话,和吕厉换一下?”

    “别逗了,三组昨天送来两位,东边派出所又带来三个斗殴的做伤情鉴定,他也熬了个大夜刚睡。赵渺,我现在真的在好好听话治疗了,您能别拿我一个一米八几的壮汉当泥菩萨似的吗?”

    邢学宁的面色没有异常,赵渺心里打鼓却也再说不出什么。搓了搓被冻僵的手,赵渺凑过去跟着邢学宁一起看向尸身上的冰。

    “能看出来什么吗?这江水太浑了,冰块里面都是杂质。”

    的确,正如他所说,江水原本清澈,却因为在人类居住的地方流淌了太久,各种污秽都归入江流,哪怕现在是冬季岸边没有散步的人来回走动,这江水浑浊的程度也没有减弱,尸体冻在冰壳里,厚厚的冰壳完全遮盖住尸体体表的样貌,只有模糊不清的五官。

    “正面看不出来什么,但是尸体已经冻硬了,外力破冰会伤害尸表,具体的死因得回队里尸检才能出结果。赵渺,搭把手,我看看尸体背面。”

    自然温度下冰块冻得又厚又硬,尸体大半个身子嵌在冰里。都说人在肌肉松弛的状态下死沉死沉的,那这尸体和冰块遇到一起就是加倍的沉重。邢学宁和赵渺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废了半天劲才把冰块翻转过来。死者为男性,上半身套着灰色的棉衣,下半身是黑色的西装裤,皮质腰带被江水泡得起皮打皱,紧紧贴合腰间。

    邢学宁伸手拉下**的衣领,露出一节苍白的脖领和被遮挡住的后脑,死者是半长短发,脑后原本应该圆滑平整的发丝此刻乱糟糟的拧成一团,粉色的皮肉合着发茬肿起。

    “死者后脑位置有两处明显的挫裂创伤,创口呈菱形和u型交错,目测有3到5厘米。绽开的皮肉组织被江水浸泡太久,创缘外翻。创壁肿大泛白,看不清创底深度。依照现有暴露在肉眼下的外伤做初步推测的话,死者的死因是锐器击打造成颅底骨折,颅内出血导致死亡。”

    尸体冷冻时间过久,就算后半个身子侵泡在活水中也是僵硬无比。指腹透着乳胶手套轻轻压在死者僵硬的脖颈和后脑肿大的位置,邢学宁从工具箱中掏出放大镜和镊子,一旁的赵渺跟着抽出个证物袋展开。

    “发现什么了?”

    “创腔里有纤维,夹在肉里。”

    细小的粉红色纤维随着尖嘴镊子探入伤口后缓慢的拉出,小心的拿出离型贴将纤维粘合在透明的贴片中,邢学宁夹着纸片放进证物袋中,看着对面的赵渺,“先把尸体运回队里吧,我给白西打个电话让她准备好解冻。”

    “这么大的冰壳子就扔给人家一个小姑娘你也忍心。”

    “法医又不是闭目塞听的工作,只面对尸体不结合案情还怎么查?”

    懒得和赵渺逗闷子,这个案子的死者虽然并不像有些案子那般惨烈,可现场呈现的却是极为极端的尸体现象,现场的采检受阻,尸体物证和检材提取都是难点,只能先把冻成冰块的尸体送回队里,等到冷冻后再做初步尸检。

    把队里刚刚做完尸检睡下的白西叫醒,听着电话里女人因为起床气怒吼,邢学宁拉开些听筒和耳朵的距离,等到白西骂够了精神清明些,声音也变回平常温和才重新贴回耳边。

    “说吧,什么案子?”

    “江边桥下发现的冻尸,根据裸露在外的尸斑推测死亡时间在二十四小时内。”

    “你直接带回队里不就行了,我昨天刚答应老吕给他做髋骨拼接。”

    “姐姐,要是好弄我就不麻烦你了。现场初步尸检都没办法做,只能靠你…”

    “等等,邢学宁,你不会又收了个困难的主吧?”

    “得需要您给我准备解冻工序。”

    “滚蛋吧你!”

    白西是前几年刚刚调进支队的女法医,进入队里就被分配给二刀邢学宁做助手。这小丫头今年二十四岁,实战经验不多却贵在坚持,一次次在案件中和同事们一起摸爬滚打慢慢也练就了一身本事,在一票男性的法医科中也算是站稳了脚跟。最关键的是,她好像是第一个敢骑在老师脖子上撒泼的。

    没错,骑的就是现在看着挂断电话界面无奈叹气的邢学宁先生。

    赵渺帮着后勤组给大冰块裹上两个大号的裹尸袋,几个人搭手将尸体运上车,转头的时候就看见邢学宁站在不远处叹气。

    “怎么,小西又给你训了?”

    “以后甭叫她白助手了,叫白老师得了。”

    “还不是你惯的。”

    叹了口气,邢学宁把手机塞进套在白大褂外羽绒服的口袋里。

    “别扯了,走吧,跟你看看现场。”

    毫无疑问的,那个仅靠桥墩不到五米的巨大缺口并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赵渺和市消防支队的同志们打过招呼,领下救生衣后转头看,邢学宁果然正靠在江边栏杆上叼着没点燃的烟看着冰面。

    “诶,穿上。”

    救生衣扔到邢学宁脑袋上,邢学宁垂眸看了一眼橙黄色的衣物,没言语什么直接穿在身上。

    安全绳紧紧的扎在腰间,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斜坡下了岸。江岸又斜又陡,现下冰面上又缺了个两米左右的大口子,冰层哪怕再厚却也抵不过脚下仍然湍流的水流冲刷。痕检组已经在第一时间对无法长期保存的现场进行了拍照以及取材,夜色将近,冰面上除了拉开距离随时做好冰面破裂采取救援的消防人员外,只有邢学宁和赵渺两个刑侦支队的警员。

    “这条江横跨三省,江水支流从咱们市由北向南,在御临市最南部分成三条支流。江水是活水,气温低也很难冰封,今年雪灾才罕见的冰封了江面。”

    天色渐暗,岸边架起了高高的探照灯。

    赵渺吸了吸冻红了的鼻子,看着南边白茫茫的江面,转过头的时候邢学宁已经蹲下身子,在巨大的缺口边看着冰层下依然流动的水流。

    “咱们市近三十年都没有过江面冰封的情况,就算是冰封,能够让江面冷冻出二十厘米左右的冰层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和温度条件的。”屈指敲了敲冰层的横截面,邢学宁举着手电筒在浑浊的冰层横截面仔细查看着,“现在的问题是,第一现场到底是哪里。如果说死者是在更上游的位置被人抛尸,尸体随着江面漂浮到这个桥下才因为温度不得不停滞,那么他的死亡时间就是在雪灾之前,江面还没有冰封的时候。”

    “可你刚才给白西打电话的时候不是说死者的死亡时间在二十四小时左右吗?”

    “尸体现象会因为环境而变化,可是他们呈现出来的却都是最真实的,无法辩驳的死证。”

    撑着膝盖起身,邢学宁低头看着冰面上小孩子们滑冰留下的细长痕迹,还有消防员破冰时锯开的多余缝隙。

    “赵渺,痕检员刚才是不是在尸体取出第一时间就做了现场痕迹拍摄?”

    “对。”

    “现在的气温是多少?”

    “零下…三十度左右。”

    话音刚落,赵渺突然明白了邢学宁话中的意思。他蹲下身子,手套轻轻抚在冰洞缺口的位置,那原本被切割后泛白的缺口下已经缓缓的被低温重新冲刷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壳,随着水流流动,更多的水冲刷而上,一点一点的借着薄薄的缺口叠加而上冰碴。

    “查案的七种空缺,咱们现在一个都没找齐,但是可以有第二个猜想。”相机拍下缝隙中的薄冰,赵渺抬起头看着邢学宁,“这里或许也能作为第一案发现场。”

    在刑事案件中,环境就是凶手最好的藏匿手段。

    “我去桥上看看,学宁,你先回队里把尸检做了。”

    “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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