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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江南一带的腊月廿四一贯称作“祭灶”,也作“掸尘”。

    赵家今晚宴客。女婿檀越做东,请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顺带着央岳父、小舅子作陪。酒过三巡,赵孟成都没回来,檀越有心再等等妻弟,便让留几道素净的菜待会再炒;有人附和,是呀,等等赵老师。

    席上亦有女宾客,各家的太太们。女人一起是非难免多,其中两位太太凑在一处耳语起来:

    “赵家爷俩不和,你瞅瞅檀越那岳丈的脸哦,都快青了。”

    “是嘛,我听说那赵孟成从前在市政秘书处的,怎么后来又去教书了?”

    出事了呗。起头的那太太左右望望,再同身边人小声言语起来,“担了桩人命事故的骂名,赵家老爷子什么人,即刻发落了自己的儿子,名为下放,呵,实际上护犊子咯。”只是后来,迟迟没让儿子回归,成了桩悬案。

    忽而,主位边上的赵孟晞碰碎了盏盖碗,席上人俱是一跳。赵母头一个怪女儿失礼,主位上的檀越安抚岳母,再亲自去拣那些碎瓷片,也和颜打趣妻子,“吃得不快,摔东西咯?”

    “嘴巴淡,也没人和我说是非,瞌了个盹!”说着,赵孟晞尤是端坐着,任由丈夫殷勤左右。

    宾主都看在眼里。那挑是非的袁太太面上一滞,方抬眼就汇到赵孟晞信誓旦旦的目光,两厢都不对付,一个在心里啐:

    娇生惯养的那样,把男人当什么了。

    一个在面上回:

    有本事大点声,看我撕不撕你的嘴就完了!

    就这么着席上打豁起女人眼刀官司的时候,有人姗姗而归。

    外面又下雪了,赵孟成进来的时候,肩上、发上据有白雪的痕迹,“对不起,我来晚了。”

    江南十校联考结束,赵孟成作为s外数学教研组去省里开会了。回城的高速上碰到了大塞车,又得把同僚的几位女同事送回到家,这才晚归了。

    归来人身高腿长,一身正装,面面俱到的和气与斯文,是那种读书人的细致与清高。与座上宾那些常年浸淫人心与酬酢的男人两厢不同的气度,他们是世故圆融的狡诈,他是棱角分明的慧黠,拖沓着几分刁钻与惫懒。

    赵孟晞头一个怪迟到人,“你不会不送啊,还有,为什么女同事总爱坐你的车!你反思!”

    “我反思什么。总之,送了是顺便,不送可就上升到人格问题了。”赵孟成解了外裳交给住家的保姆,要诸位在场的女士佐证,他说的对不对,“这年头,男人远不如女人矜贵了。”

    此言一出,众人笑成一条声。男人觉得针砭,女人觉得受用。

    檀越邀妻弟快快入座,赵父推脱黄酒后劲大,他有点上头,诸位慢用,容他先去歇歇了。赵孟成看在眼里,人前也并未有任何温言朝父亲,只说先进去洗把脸。

    人甫进楼下客用卫生间,赵孟晞就跟过来了。

    赵家姐弟只差一岁。人前人后,彼此也从未有长幼之分,赵孟晞这个老小姐更是朝不知情的外人胡诌,她是妹妹,赵孟成是哥哥。

    赵某人:随你乐意。你说我是你爹,我也没什么可吃亏的。

    赵孟晞骂:你大爷!

    赵某人:我大爷也是你大爷。

    “你待会归座,不准和那袁何两家的女人说话,贱不贱啊,当着主家的面议论主家!”

    赵孟成捧一抔热水洗脸再洗手,完毕,他拿干毛巾揩水,审视胞姊一秒,“说你什么了?”

    “是说你好吧啦!”赵孟晞恨铁不成钢,“还有,你明知道檀越为你张罗了顿拿和酒,偏偏迟到了;你明知道你家老爷子平生最恨没有时间观念的人,你回回和他对着干!”前段时间赵父朝赵孟成谈他工作调任的事,被后者一言给否了,父子俩为这事有大半个月不曾来往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有些儿女是来报恩的,而有些儿女显然是来讨债的。

    “彼此彼此。”赵孟成被门口的人堵得个实实在在,“檀太太,我现在很饿,让我去吃两口菜好吗?”

    “那么和我师妹相亲的事,你去还是不去?”赵孟晞确实把人拦住,她苦口婆心,说就当可怜可怜父母罢。有时候读书多了未必是件好事。咱们家那老两口,连催婚催生这些稀松平常的事体,他们都做得尤为地矜持且磨不开面子。“妈就不用了说了。老赵其实很盼望你能早点成家生子,读书人的穷骨气作祟,嘴上不承认罢了。”

    “是不是结了婚的女人都终究走上为人淫.媒的窠臼上去?”赵孟成没多少耐性听这些妇道话。

    赵孟晞不怕他恶心人,因为她有更恶心的,“你还想着冯洛?”

    有人面色从不耐烦瞬间跌到了波澜的谷底,这一次只言未发。

    赵孟晞偏觉得踩到他痛处了,愈发得顶真起来,“前段时间我碰到冯洛了,就凭她男友老的少的一茬又一茬地换,你也不准想着她!果真是,我瞧不起你!她那事办得很不漂亮,决定性地证明了,她和你、和我们赵家二老不是一路人。她走归走,哪天回头再来招惹你,我绝对会撕她!”

    “赵孟晞,”赵孟成很是平静得喊了声胞姊,片刻的迟缓与凝重,“你少操心别人了,多点时间与心思保全自己,好?”

    骄傲自满的人从来听不进别人细枝末节的渗透。

    于是乎赵孟成回到席上,来者不拒地应下各种劝酒,在赵孟晞这个傻大姐看来就是没从旧情人那里缓得过来呢!

    ……

    席散后,赵孟成随姐夫檀越一块出来送客。宾客全走了,郎舅二人没有及时进里,赵孟成喊住檀越说话,“你要的房子我给你找好了,顺带着我周末、假期补课的学生也归到那里去……”

    “好,年后我就要那孩子过来。”檀越忙着应和。

    “等我把话说完,”赵孟成端正严肃的形容,“我不知道应承你这桩差事到底该不该,虽说补课的学生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但檀越!”他们结婚这些年,赵孟成从来认真喊檀越姐夫,怎么着他也比他们虚长这七八岁,“我不管赵孟晞那个傻大姐多傻多愣,你果真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咱们就另当别论。”

    檀越那端有点摸不着头脑,“孟晞和你说什么了?我果真有什么对不住你姐的地方,敢把那孩子托付到你手里?天地良心,不过是个没妈的孩子苦读书罢了。”

    月余前,檀越找到赵孟成。说他从前定向培养就业时结识的一个朋友因病去了,现下留下个要返籍高考的孩子,辗转求到了檀越这里,后者没辙,这才央托到赵孟成。

    每年高考前,赵孟成总会接到各方人情世故的来袭。沾亲带故乃至转着直角弯的央托,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习惯了这一年一度大考之前,系统地帮忙指点复习冲刺。只是脍不厌细,每年他固定无偿接收七八个学生。往常都在他住所,今年碍于檀越这里托付的女学生特殊,姐夫又表示愿意另给他找个地方,一来离他学校近一点,二来也希望闲暇的时候多关照关照那个孩子。

    殷勤过了的嫌疑之下,赵孟成才听出弦外之音。原来那位女学生是檀越过去女友的女儿。

    “只是女友的女儿,不是你的女儿?”赵问檀。

    “当然不是!”檀越拍着胸脯朝妻弟担保,你要怎么肯相信吗,出份鉴定报告给你要不要!

    男人之间的友谊啊,听起来铁骨铮铮的,其实保不齐就在互相包庇彼此的侥幸心或者该是过期的保护欲。人人都有忘不掉的月亮,那晚它又大又圆,皎洁明亮地钉在天幕上,也钉在他们的心上。

    但是,也只能在那一晚。你与其说,爱的或者爱过那个人,不妨说,爱的是那晚不可多得的月亮,当时的月亮。

    郎舅二人在庭院里各自烧完一支烟,“房子就在夏蓉街上,房东愿意出赁到六月结束。只是,房东本人也要住进来,租金可以对应减去一部分。女生,工作白领,你那个初恋家的女儿一个人住也不安全,有个入社会的女生搭伙也好,以策安全。”

    “好。还是你想得周到,……,等等,赵老师你不要一口一个初恋家的好不好,让孟晞听到房子都能喊塌了。”

    “你知道就好!”赵某人不为所动,烟头抛至脚下浅浅的雪渍里,踩灭了复而弯身捡起,“周末约了房东签合约,记得准时到。”

    *

    赵在百家姓里排首位,偏偏拼音首字母排序,变成了最靠后。

    顾湘把赵孟成的手机号码存进通讯簿里,等着他回电给她。他再打过来的时候,顾湘已经在回新北区的高架上了,夏蓉街去离她现在上班的地方差不多四十分钟的车程。避开早高峰的话,她得早上六点多就出门了,她也不知道这么昏头昏脑到底要干什么!

    就像陈桉说的,你认真了?你多久没有这么认真聊过异性了。

    赵孟成给她回电来,听她说明情况:头家那个租客找到了,也和平解约了,该退还的费用都给到学生监护人手里。至于赵老师这边,你当真要租吗?倘若你要租,我可以给你划个对折。

    “因为我本人要住进去了。”

    赵孟成那头没有多大的反应,连对话都没跟上。

    顾湘紧接着补充,一味托大拿乔的口吻,“你说你是给学生补课用偿,且是周末,我想该是不搭噶的。东边门市给你们用,西边住家。我上班也很忙,早出晚归,你那个女学生可以自由出入,住两个女生绰绰有余。”

    小时候顾湘贪玩,把手指头捣进了顾文远车的安全带插口孔里,拔不出来。哭得哇哇叫,老顾没辙,开车直接找到了消防局。求消防员给它弄开,顾湘是那种很拗的孩子,明明很疼很怕,偏还要看。

    看也不妨事罢,她还一个劲地问人家消防员叔叔,不疼的吧,您该是夹开过太多太多个了吧。您不能是第一天上班呀……

    她是紧张,越紧张话越多。

    再比如之前在总部做简报时,纪纭当众批评她的“收起你的小聪明,乖乖给我把实际数据做漂亮,伎俩在我这里看来就是私货!”

    眼下私货输出的顾湘就是抱着八成胜算在这硬凹甲方人设。你爱买不买。

    好在她强扭的瓜甜了,那头,赵孟成平静无澜地应了声,“可以。”

    午高峰高架上车还是很多。顾湘听到对方应允了,精神短暂开小差,被左行道上的车强行别了下,她即刻放了声喇叭怼前面的车。

    赵孟成许是听到了她的动静,再问了敲定合约的时间,继而及时收线了。

    *

    双方约定了是在这周末上午十点来签这份短租协议。

    顾湘也趁周末时光,简单收拾出自己的行李,从员工宿舍搬出来。是日,她起得很早,收拾行李一并捯饬自己。

    十点差一刻,她驱车赶到了夏蓉街。彼时已经腊月廿六了,很多在s城工作的外乡人都得了假先行回去了,土著员工都得站好最后一班岗。

    顾湘自己的车子已经借给了陈桉用,眼下她开来的这辆是父亲的。e系的奔驰,沉稳扎实又不至于过分点眼。

    车上下来的女生瘦削明朗,长发散着,在第二场霁雪里。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相看,介于温柔与妩媚之间。

    同样泊停下来的檀越熄了车子,坐在车里喟叹一句:“这么年轻的东家啊。别是哪个金丝笼子里飞出来的小雀儿罢?”

    副驾上的人不理会檀越的笑话,“是又与你何干?”

    檀越不依了:“我怕带累坏了孩子啊。”

    赵老师长啊一声,“你初恋家的孩子啊~”

    嗐,过不去了这是!

    结果,赵家郎舅二人私自议论人家,东家反过来也排揎他们了:

    买卖双方一前一后到了。顾湘还没来得及拿后备箱的行李,身后就有人和她打招呼了,平淡客套的喊她“顾小姐。”

    再介绍今日来跟她签署短租协议的檀越,不等赵孟成说完身边人姓甚名谁。

    搽着香奈儿58口红的顾湘,撇撇红唇,声音带着江南女生自有的软糯但不好相与的小脾气。

    她觉得被赵孟成耍了,干脆直说:“赵老师,你没说还有别的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