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印痕

记忆印痕 > 第四十九章 深渊之下

第四十九章 深渊之下

    正午的阳光是从头顶处直接而来的,它将所有的阴影都最小化,而使得万物都不得不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光的照耀中。

    然而总有些地方是阳光所无法触及的,就如那深渊之下,正因为光的鞭长莫及,才有了淤积的黑沼、成壁的青苔。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在这里生长,那些至毒的蛇虫,那些至阴的草木,都在这里扎了根,而将此处变成了让人不寒而栗的绝境。

    在落入这深渊之前,笑儿并不是没有挣扎过的。从落胎复查的那一日开始,她便知道,自己患上了抑郁症。它正是从那深渊里来的,它来得那样急、那样猛,仿佛已受不了深渊下的寂寞,而非要将她带下去陪它。它也不知是用了什么魔法,总之,自它来了之后,她的一切便不同了。她的心里忽然多了那样多的悲伤,仿佛眼睛里进了一汪的河水,随时都会溢了出来。她突然对一切都失了兴趣,那些从前让她快乐的、让她好奇的,都忽的变得索然无味。她在人生的旅途中失了方向,又轻信了它的引领,而终于让自己走入了绝境中。

    她也曾期待过让伊伊丢下一条绳索来,好将她从这绝境中拯救出去,可偏偏那样巧,当那晚她来到伊伊房门前,想要听一听她的建议时,她听到的,却正是伊伊和海清关于第三者和未婚妈妈的对话。

    “放心吧,不会的。我是最讨厌第三者的。”

    这是当时伊伊对海清所说的话。

    最讨厌第三者……是啊,笑儿一早就已知道,伊伊有感情上的洁癖,她最讨厌的,就是插足的爱情。她早就知道。

    心里便顿时有了一种被千万支针齐扎的痛。

    最讨厌第三者……正是这句话,让她失掉了航行中的最后一盏灯、黑暗中的最后一抹光、绝望中的最后一点希望。

    伊伊赶到医院时,笑儿已转进了病房中。她一直沉默地流着泪,仿佛要将那一汪的河水全部流干,才肯罢休的。

    一见面,伊伊的眼泪便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她一眼便看到了她手腕上缠绕的纱布,雪白的纱布上,还渗着些棕色的消毒水的余痕。她仿佛已看到了那包裹在纱布里的触目惊心的伤痕,那颗心便顿时被狠狠地捏住了,一阵一阵地发紧。

    她的眼前忽然闪现出了一幅熟悉的画面,也是如眼前这般,带着氧气面罩,吊着点滴,围着几台监测的仪器。顿时,一种对失去的恐慌顿时袭上心头。

    “笑儿,你怎么了?你吓死我了!”

    直到这一刻,笑儿才放开了声,将心里所有的苦痛化作了声声哀嚎。

    伊伊一把将笑儿紧紧抱住,两个人相拥而泣。

    文中哪里受得了女儿这样哭,见她声嘶力竭的模样,真是心都要被揉碎了。他立刻想要上前劝慰,却不想,竟被海清拦了下来。她明白,对笑儿来说,大哭一场,比捂在心里要好得多。

    天奇此刻的心情,与文中也是相差无几的。可他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地看着,默默心疼。

    待她们哭得累了,声音渐弱,才终于平复了下来。

    直到这时,伊伊才满怀着内疚,对笑儿说道:“对不起!”

    “你又没对我做过什么,干嘛说对不起?”兴许是因为累了,笑儿的声音有些虚弱。

    “就因为我什么也没做过,才更应该说对不起啊。”伊伊愧疚地说,“都怪我,心里只想着自己的事,忽略了你,才害你走到了这一步。”

    “不,这些都跟你无关。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怪我这个妈妈太狠心,才会让它一直不肯原谅我!”

    “你在说什么啊?”伊伊听得有些糊涂起来。

    “你不明白!这都是因为那个孩子。它一直在怪我,怪我狠心丢弃了它。自从做完手术后,我常常在夜里听到它的哭声。真的!它就在我们的屋子里,就在我的耳边。它一定是在怪我!是我对不起它!我是一个自私的妈妈。是我对不起它!”笑儿渐渐地激动起来,眼中满是内疚和恐惧。

    “笑儿,你别吓我好不好!”伊伊看着笑儿濒临崩溃的样子,又一次心疼地拥住了她,“你别乱想了,没有谁会怪你,那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笑儿仿佛全然没听见她的话,仍在喃喃自语道:“它还那么小,就要一个人走上黄泉路,它一定是害怕了。对,一定是!是我对不起它,我应该去那边陪它的,这样它就不寂寞了,不害怕了。”

    幸好,在她们说着这些之时,天奇自溜了出去。不一会儿,笑儿的主治医生王医生便赶了过来。

    在药物的作用下,笑儿终于平复了下来,沉沉睡去。

    “怎么会这样呢?”伊伊难以自持,泪如泉涌。

    海清轻轻地搂着她,也跟着落了泪。

    王医生从旁解释道:“她身体的问题倒不算严重。我们刚刚给她输了血,也洗了胃,目前已经没什么大碍。现在最主要的是她心理上的问题。从目前的症状来看,她这是典型的抑郁障碍,情绪低落,思想消极,甚至出现了幻听、妄想的症状。根据她目前的状况,我们会采用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相结合的治疗方案。在这段时间里,希望你们也能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尽量给她一些积极、正面的鼓励和支持。”

    “好的,谢谢你,王医生!”天奇道。

    “不用跟我客气。余涛已经跟我打了招呼了,放心,我会特别留意她的情况的。”

    “好的,谢谢!”

    接下来的这几日,笑儿的情绪仍不是十分稳定。眼泪是说来就来的,毫无征兆,来势汹汹。心情也常常低落到了极点,眼睛空空洞洞,神气全无。

    她沉溺于深渊的泥沼中太久,早已忘却了阳光的存在。伊伊说了许多鼓励的话给她听,却并不能让她听进心里去。她有时也抱着伊伊,愿意将自己的痛苦暴露在她的面前,而失声痛哭一场。可更多的时候,她却关上了心门,将自己锁在了阳光无法到达之处。

    药物或还能进入她的神经,让她的情绪得以修补,却无法进入她的心灵,治愈她心中的伤。

    即使是面对心理医生时,她也不过是在做戏,做一场顺从乖巧、积极配合的戏。

    一颗心若是不肯打开,谁又能擅自闯入呢?

    这一夜,海清和文中留在医院照顾笑儿,天奇便将伊伊送回家去。

    银灰色普拉多安静地在流光浮影中行进着,不一会儿,便汇入了长长的车河中。

    它身边多出了这许多的同伴,仿佛一下子陷入了热闹里。它们围绕在它的周围,以呜咿的风鸣声,欢庆着它的加入。可它们并不能靠近它,始终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它们迈着与它相当的步调,或走,或停,几乎已成为了一体。待到了分叉路,它们却又毫不留恋地离去,带走了它们的风,驶向了各自的路。

    当安静再次袭来,它才意识到了这种热闹之后的,更深的寂寞。

    几日下来,伊伊也憔悴了,脸越发的瘦小,眼睛越发的显得更大了些。她已尽量控制了自己的眼泪,而尽多地展露笑容。她将过去的、现在的笑话统统收罗,然后一一说与了笑儿听。她的笑声仿佛又和从前一样多了。

    可越是如此,天奇便越是心疼得紧。原来有时候,笑比不笑更让人心疼。

    他多想将她拥进怀中啊。

    “谢谢你,这一次又麻烦你了。”

    伊伊已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说这句话了,可除了这一句,她已不知还能对他说些什么。

    她似乎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也不知是因为灵魂中的那一点抗拒,还是因为她心中的害怕——她怕自己一旦再靠近,便无法放手了。

    她的疏远,让天奇心痛。

    他看了看她,然后说道:“有一件事,想请你帮一下忙。”

    “什么?”

    “我想给江笑薇的孩子做一场法事,帮它超度。可是,江笑薇一直很抗拒。我想让你帮我劝劝她。”

    “你要帮那孩子做法事?难道,笑儿说的都是真的?那孩子真的还在?”

    “这种胎死腹中的孩子,我们通常叫做婴灵。”天奇如实答道:“这种婴灵因为阳寿未尽,魂无依规,无法往生,所以很容易弥留在现世,产生出很强的怨气。而它留在这世间唯一的食粮,就是亲生母亲的元气。”

    “这么说,笑儿之所以会得抑郁症,会自杀,都是因为这个婴灵?”

    “很有可能。”

    “那她为什么要抗拒你帮那孩子做法事呢?”

    “她觉得这都是她欠它的。我想,她是想用身体上的伤害,来弥补心理上的内疚。”

    伊伊长长地吁了口气。她没想过竟是这样。

    “那我应该怎么做?”她问。

    “劝她放下。”天奇淡淡地回了这四个字。

    放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谈何容易。连他自己,也无法做到。

    “好,我会的。”

    “谢谢!”

    “这是笑儿的事,我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本就该我来做。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她又如何会不清楚,他这样帮笑儿,也终是为了她。

    “你现在是想回家,还是想找个地方兜兜风?”他看着她,又问。

    伊伊感觉到了心中的涌动,她越发的想要逃离了。

    “回家吧。已经麻烦你这么久了,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天奇看着前方的路,许久,才又问:“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吗?”

    他的话仿如一根针,深深地扎在了伊伊的心上。

    “我不知道。”她犹豫地回道,“也许你不能理解,但是,当我的记忆里突然多出了那么一个人,曾经深爱过,相守过,为他付出生命过,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再去面对你。我知道那一段感情不是我的,可是那种感觉却是真的,它就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心里。我真的很矛盾,我觉得我的心被割裂成了两半……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

    “我明白。”他轻轻地抚过她的发丝,对她挤出一丝宽容温柔的笑,“你别再想了,没关系。”

    然后,他们便不再说话了。

    夜的静谧顺着车窗的细缝流进了车厢里,它和着轻柔的风,轻轻地哼唱起温柔的旋律。

    那旋律悠悠荡荡地飘进伊伊的耳中,和着杂乱的思绪,她的眼皮渐渐地支撑不住,耷拉了下来。两幅长而浓密的睫毛也盖了下去,如两床黑色的丝毯。

    天奇静静地将车停在了路边的临时车位上,无限爱怜地看着她。他终于可以无需掩饰地看她了。他以目光轻抚着她的脸、她的唇,一遍,又一遍。他眼睛里的光是晶莹透亮的,仿佛还含了一点点泪,更使得那光有了水波般的荡漾。他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间却早已汹涌澎湃,难以自已。

    时间仿佛也识趣地静止了下来,好让这一个瞬间,定格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