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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吹过彼岸的风

    笑儿并不想将一切让家里知道,可终究,还是瞒不住了。

    与笑儿相识八年,伊伊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母亲萧凌。她终于明白笑儿的清冷源自何处了。

    萧凌给人的感觉,正如她的名字,无处不透着冷。她的容貌与笑儿几乎如出一辙,不过是把时光往后推了些年月罢了。或因不喜言笑的缘故,她脸上的皱纹极少,眼角和嘴角却已渐下垂,非但未显得年轻,反现出了一种森肃的老气来。

    笑儿从小便怕母亲。

    任职重点中学教务工作的萧凌,或是已习惯了工作中的以权威换取服从,在家之时,也常常保持着一副严肃冷峻的模样。她对笑儿是极为严苛的,她将在校所执行的种种标准,统统用到了笑儿的身上,以至于笑儿才不过三四岁时,便已有别于同龄的孩子,有了超乎寻常的成熟。

    笑儿的父亲本是有口皆碑的好好先生,性格甚是和善,对女儿也是极怜爱呵护的。可在这个家中,他的话语并不能有多少权威,言行又处处受限,最终,也只能任着妻子独断专行了。他只能在妻子看不见时,偷偷给笑儿一点快乐,可即便是这一点点,也常因无意中被发现,而免不了引来一番责骂。

    终于,在笑儿七岁的那一年,父亲因无法继续忍受,而逃离了这个家。

    从那之后,她便连最后的一点乐趣也失去了。

    她终于逆来顺受地成为了母亲的扯线人偶,被摆弄成了人人羡赞的典范模样。

    这或许也是她大学毕业后坚持来深圳的原因吧。那是她唯一一次与母亲期望的背离。她只想逃开,逃到向往已久的自由中去。

    “这就是你要的自由?”一见面,萧凌便以一贯的口吻责难道。

    她分明是心疼的,若不是心疼,何来匆匆而来的汗珠,何来未干的泪。可她的心疼偏偏那样羞怯,总躲藏于严厉之后,不肯露出脸来。

    伊伊心里也有些怕她,可见到笑儿畏缩的模样,她还是硬着头皮帮忙解释道:“阿姨,您就别怪笑儿了。医生说笑儿是患了抑郁症,受情绪的困扰,才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很好,当了模特三年,什么时髦都赶上了,连抑郁症都没错过。”一想起当初女儿为了来深圳当试衣模特而与她对峙,萧凌心里的气便不打自来了。

    “笑薇妈妈,生病这种事哪里说得准呢。这孩子也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压力太大了。”海清看出了伊伊的退缩,便出了声。

    “这些天麻烦你照顾她了。”对海清,萧凌的态度倒是尚算客气,可一转头,那口气便又回复了严肃,“发生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还要麻烦别人来照顾,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妈,对不起。”当着旁人的面被这样数落,笑儿羞愧到几欲哭出来。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这句话,笑儿从小到大,已不知听过多少遍了。每当母亲对她不满意时,便总会用这句话来教她反省。

    她胃里不自觉地翻起一丝苦味。

    责备归责备,终究还是心疼。随后的这段时间,虽然萧凌的脸上仍不见好脸色,言语上却柔和了。顾不上收拾行李,一放下包,她便开始在笑儿的身边忙前忙后起来。

    这真是笑儿为数不多的体会母亲温情的时光,纵使这温情里的“温”尚显生硬。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难得一见的笑容。

    海清最是善于察言观色,见萧凌消了气,笑儿亦有了倦容,便拎着萧凌的行李,拉着文中和伊伊回了家。

    笑儿本以为一切便过去了,却不曾想,此刻她所面对的,不过是暴风雨前的一点前奏罢了。真正狂风骤雨的来临,是在第二日。

    这日上午,从心理医生何医生那里回来时,萧凌的脸色,已如铁青。她的那张本还算美丽的脸,此刻却因为愤怒,扭曲成了一种狰狞的、可怖的模样。

    笑儿已然察觉到了流动于空气中的刺骨的寒冷,脸色顿时发了白。她知道母亲虽然惯于严厉,可这样可怕的模样,却是不轻易有的。她的心脏已几乎停止了跳动,连呼吸也仿佛成了罪过,被克制了起来。

    “妈,你回来啦……”笑儿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萧凌带着满身的寒气,一语不发,走上前去便是一个耳光。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啪”声,笑儿的脸上立刻现出了四条红色的指印。她的脸上一阵**,眼泪也随即顺着那指印滑落了下来。

    “出来三年,你可真是给我长脸啦!未婚先孕!堕胎!你还懂得礼义廉耻吗?啊?”

    “笑薇妈妈,有事我们好好说,千万别动气啊!”

    若不是被海清及时拉住,另一个巴掌必然也早已落在了笑儿的脸上。

    她此刻哪里听得进去,她的眼、她的耳朵、她的心,都已被愤怒蒙住,而全然失了理性。

    “好啊,好!这就是我萧凌教出来的好女儿!我说你平白无故的得什么抑郁症呢!亏得我还丢下全班几十个孩子,大老远地跑过来照顾你!你对得起我,对得起你自己吗?”

    萧凌简直已歇斯底里。她的眼中流出了委屈的、愤恨的泪。她那常年束在脑后的一丝不乱的头发,也在猛烈的摇晃中乱了方寸,落下了数缕在额前。她的凌厉的目光中带着无数把刀子,一刀一刀,都向着笑儿飞了去。她的声音也变成了尖利的刺,一下一下,狠狠扎在了笑儿的心上。

    笑儿只觉全身都瘫软了,失了力量。她将心中的恐惧、委屈、自责,通通放进了眼泪中,呜呜大哭起来。

    “这孩子是谁的?你把他给我叫过来!马上给我叫过来!”

    “妈……”她已泣不成声。

    “做什么!你不敢叫是不是!他不敢来见我吗!他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吗!”怒火灼痛了萧凌,令她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抖动。

    “妈……你不要这样……妈……”

    萧凌忽然安静了。她以一种怀疑的、探究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儿,在她闪避的眼神中捕捉着真相。

    “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她的声音冷得如极地的寒冰。

    无需回答,她已从海清的踌躇和笑儿的惊慌中读出了答案。

    “我……我……”萧凌感觉全身的血液一时间全都冲到了脑上,一阵眩晕,整个人瘫坐在病床上。她的呼吸忽的急促起来,四肢僵硬发麻,双手也不受控地抽搐成了鸡爪状。

    “妈!妈!你怎么了!”笑儿还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模样,顿时乱了神。

    连萧凌自己也受了惊吓,陷入了深深的恐慌。

    “怎么搞的,我手动不了了……我控制不了它了。”她无措到甚至连方才的愤怒也全然忘却了。

    “笑薇妈妈,你这是怎么了?笑薇,赶快叫医生!快!”一旁的海清也大惊失色。

    片刻功夫,王医生便赶来了。

    “别紧张,深呼吸。”王医生一边说着,一边赶紧着护士摩挲萧凌的手脚,“来,跟着我的指令,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对,就是这样,继续,来,吸气……”

    大约几分钟后,萧凌果然感觉身体的僵硬缓和了许多,手脚渐渐有了知觉,呼吸也慢慢顺畅了。

    她头一次对生命有了敬畏之心。

    “我……我不会是中风了吧?”萧凌胆怯地问。

    “您这应该是呼吸性碱中毒,是由于情绪波动过大,呼吸不畅,导致二氧化碳排出过多所致。您放心,只要调节一下呼吸,控制一下情绪,就没什么大碍了。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待会儿还是去做个全面的检查吧。”

    “好的。不是中风就好。”她终于松了口气。

    “不过最关键的还是要注意调节情绪,保持心情的平稳。怒气伤身,像您这个年纪,还是要注意一下,万一真要中了风,治疗起来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医生,谢谢。”

    “妈!”

    她还在恍惚中,笑儿已扑了上去,将她紧紧拥住。

    她感觉到了女儿的颤抖,同时又感受到了她温暖的体温。这种温暖,她曾也拥有过,可后来又失去了。她不曾想过他会离开她,至少,她以为他没有那样的胆量和勇气。可他确是走了,丢下了她和女儿,以及积压在心里已久的满腹的怨恨,决然地离开了这个家。从那以后,她便再没体会过拥抱的滋味。

    一股暖流在她的身体里流动起来,疗愈着她的心,赋予着她新的力量和勇气。

    可她自己,又是多么的冷漠和吝啬呢?自丈夫离家,这么些年,她何曾给过她一点温暖、一个拥抱?萧凌思及于此,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愧疚来。

    她缓缓地伸出手去,有些生硬的,也将笑儿抱在了怀中。

    一种被需要的幸福感瞬间填满了笑儿的胸膛。

    “妈,对不起。”

    笑儿的新泪又一次涌出,覆盖在了旧的泪痕上。只是这一次,那泪的滋味却不再只是苦涩,而多了几分甜。

    “笑薇……”

    孩子的心是多么容易满足啊!

    萧凌越发愧疚,而将笑儿拥抱得更紧了。

    ??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然后,他们便不再说话了。

    夜的静谧顺着车窗的细缝流进了车厢里,它和着轻柔的风,轻轻地哼唱起温柔的旋律。

    那旋律悠悠荡荡地飘进伊伊的耳中,和着杂乱的思绪,她的眼皮渐渐地支撑不住,耷拉了下来。两幅长而浓密的睫毛也盖了下去,如两床黑色的丝毯。

    天奇静静地将车停在了路边的临时车位上,无限爱怜地看着她。他终于可以无需掩饰地看她了。他以目光轻抚着她的脸、她的唇,一遍,又一遍。他眼睛里的光是晶莹透亮的,仿佛还含了一点点泪,更使得那光有了水波般的荡漾。他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间却早已汹涌澎湃,难以自已。

    时间仿佛也识趣地静止了下来,好让这一个瞬间,定格成永恒。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啊,他曾因害怕得不到长久,而一再逃避,可此刻,他却多么的希望能拥有过,哪怕一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