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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从那彩光流溢的“琉璃”城出来,眼所得见的还是那累累遍地的尸骨,短短数日仿佛只是惊梦一场。

    弃了那崎岖难行的山路没走,另择了条迂回绕远却相对平坦些的小道,仍是一柄黑伞,伞下两人并肩而行,身后缀着一只垂头闷闷不乐的小鬼,正噘着嘴嘟嘟囔囔地乱踢石子。

    放任三九在后头耍着小脾气,秦念久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伞柄,偏头与谈风月闲聊了几句,又道:“——那你自己的事儿,当真就不打算管了啊?”

    想这老祖,遍寻前尘五十二年而不得,今夕好不容易寻见了几丝端倪,却一直没见他有任何动静……逃避也不是这么个逃避法吧?

    “倒没说不打算管……”说起这事,谈风月看起来比他还不上心,面色如常地慢摇着手中银扇,“这不是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解法么。”

    ……这又也是。秦念久慢慢挪着步子,费心替他琢磨了片刻,忽地一捶掌心,有了主意,“啊,我知道了!”

    他道:“你之所以忘却前尘,是因为被抽去了仙骨……那你多修炼修炼,重得飞升,重获仙骨,不就都能想起来了么!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谈风月凉凉扫他一眼,“我如今不过肉骨凡胎一个,哪有一时半会便能修成飞升的道理?”

    他与这老祖,一个暂找不回往昔,一个暂敛不回骨来,还真是惨人成双。秦念久没有法子了,讷讷道:“那还是先将沁园的事处理完吧……”

    谈风月嗯了一声,抬手一挥,看也不看地拿银扇挡下了三九误踢来的石子,回头冷冷问他,“怎么没完了?”

    被仙君责骂了一嘴,三九难得没迅速收敛,只几步凑到了秦念久身边,拿他宽大袖子把自己一遮,闷闷地哼唧道:“……怎么还要回那鬼城里去嘛……我不想做工……”

    越想越气,他胡乱扯着秦念久的袖口,恨不得上嘴去咬,“……你们两个倒是好了!去冒险!去探查异事!都不带我!把我往符里一装不就好了?!偏留我一人在那破制坊里画图!手都要画断了!——”

    秦念久自己做起工来都尽心尽力的,还真忘了可以将这小鬼收起来随身带着,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鼻尖,任他拽扯自己的袖子泄愤,“咳,这不是怕有危险……”

    三九气道:“哪里危险——唔!”

    是谈风月见他不依,便拿扇子轻轻敲了他一记,“差不多得了。”

    仙君发话,三九捂着头,仍是一脸气闷委屈,却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垂头丧气地收了手,一阵烟似地钻回了符中,随他们二人踏入了沁园。

    入眼仍是那番间间制坊鳞次栉比的景象,却与上次来时稍有不同,没听见遍街作响的机杼声,只看见街上行人济济成海,正缓缓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怎么了这是,不用做工么,制坊都歇业了?

    两人方一走至街上,便被人潮“哗”地冲散了去,秦念久塞在人群中,只能被人推挤着前行,连鞋子都被踩了好几脚,正摸不着头脑地扭头想去找谈风月,却被谈风月先一步扣住了手腕,将自己拉近了他身边。

    他自己一人时被挤得举步维艰,一靠近谈风月,路倒是好走了不少,原因无它——这老祖并没用上什么术法,不过冷着脸抿着唇,一手拉着自己,一手正半点不客气地将行人猛力推开罢了。

    上回他们大闹“运通”时已是入夜,围来旁观的人们也没敢靠得太近,因而大都根本没瞧清那二位“仙家”长了个什么模样,只当他们是两个外乡人,一点好脸色也没给他们:“看着点看着点!”

    “哎哎别挤啊!”

    “没长眼睛啊?!”

    “小心!”……

    谈风月一声不吭地走在前头推人,秦念久不知所措被他拉在身后,连连跟人道歉,“对不住啊,对不住——”

    这老祖也是的!既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又不清楚他们正往哪儿去,就在这儿乱推乱挤的……秦念久左右看了一圈,挑了个较为面善的路人,向他打听,“咳,大家这是……上哪儿去啊?”

    “外地来的?”被问的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果然见他面生,便好心解释道:“咱们镇上前阵儿抓了一伙拐子,这两天就判下来了,现正押在镇子外头待斩呢——哎?”

    话未说完,问话的人已没了踪影。

    秦念久只觉眼前景物一虚,再回神时已被谈风月用“缩地成寸”带到了镇外,在一棵老榕树后头站定了脚步。

    老榕树绺绺垂下的气根像细珠帘,透帘侧目看去,能看见不远处搭有一个刑台,由几位官老爷坐镇,两名刽子手立于一旁,拐子们被白布袋套着头,成排跪在刑台上,看来这段时间没少受刑,身上囚衣血渍斑斑,凉风一吹便是瑟瑟一抖。时辰未到,来看热闹的镇民大多还在路上堵着,仅有少数几个来得早,占了较近的好位置,正交头接耳地低声说着话。

    ……他们才离开几日,这就判下来了?秦念久微微有些吃惊,“怎么这么快?”

    谈风月倒并不觉得意外,只面色不悦地抚着被人挤皱的衣裳,“众目睽睽之下人赃并获,干的又是这种勾当,不尽快斩了,如何能平息民愤。倒是天尊你,”他看了眼秦念久,“不是说要替那小鬼解怨么,还不放他——”

    不消他说完,三九“啪”地一下从符纸中蹿了出来,方才面上的沮丧一扫而光,只兴致勃勃地踮脚往刑台那儿看,拍着手道:“杀头好,杀头好!哼,叫他们害人!”

    又一扭头,以手拟刀在脖子侧面划拉了两下,问他鬼君,“杀头是这么杀吗?呲啦一刀下去……”

    谈风月看着他划拉在颈侧的手,轻皱起了眉——先前发现那阴魂颈上的淡红印记,就落在那个位置上。他转过头去,想再细看一眼那阴魂颈上的印记,却见他颈上满是被宫不妄掐出来的淤紫红痕,不禁视线一黯,眉头皱得愈紧了几分。

    “哪儿啊,不是。”秦念久拿开三九的手,在他后颈上比划了一下,耐心给他说明,“砍头是要从这里下刀,斩在骨节之间,皮肉不得粘连……”

    他叨叨地详述着斩首之法,三九先还听得认真,嗯嗯应声,不多时便忍不住分出了神去,拿眼睛偷瞄着刑台那边渐渐聚起的人群,只有头还不停点着,装作仍在细听的样子。

    “……再将首级立于高竿之上——”

    秦念久嘴巴都快讲干了,才发现不管自己说什么这小鬼都在应付了事地点头,气得一拍他后脑,“听不听了还!”

    三九被拍得哎哟一声,捂着脑袋吐了吐舌头,抬手一指刑台的另一侧,“鬼君鬼君,洛家人也到了!”

    循他所指的地方望去,果然看见洛姓一家人正相扶着挤在人群中,面带忧恨地盯着刑台上的拐子,洛哥哥更是咬牙切齿地撸着衣袖,若不是媳妇和妹妹在旁拦着,怕是能直冲上去替那刽子手行刑。

    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这家人、如何向他们解释洛青雨真正的去向,秦念久忙拽着谈风月往榕树后藏了藏,万分忧愁地长叹了口气。

    谈风月任他拉着,看他叹气便问:“怎么?”

    “还问怎么……”秦念久一脸忧色,“都不知该怎么跟人家交待……”

    横竖那洛家人与他们无亲无故,大不了一走了之也便罢了,但这阴魂又向来爱管闲事,拿起了便放不下……谈风月垂眼看着他拉在自己腕上的手,将风凉话咽回了肚内,只道:“也不是没有办法。”

    “啊?”秦念久歪头看他,“什么办法?”

    谈风月道:“实话实说。”

    秦念久:“……”

    不等这阴魂跳起来作势要打他,谈风月不慌不忙道:“当然也要看怎么个说法,要说出几分……”他冲那洛姓一家人偏了偏头,“你看他们家媳妇。”

    秦念久闻言,一头雾水地探头往那边望了一眼,先还没看出什么异常,待再细看,便看出了些微不一样来。

    那洛家媳妇忙着哄劝自己丈夫,双手搭在他胳膊上,露出了两截白生生的手腕来,似有些虚肿,不时还会轻轻皱眉,拿帕子按按嘴唇,又不时收手去扶腰侧,神情也似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

    “……”秦念久收回视线,略有些不确定地道:“她这是……有喜了?”

    谈风月点了点头,“且看她的面相,左泪堂较青,该是个女儿。”

    说罢,他将秦念久拉近了几分,又将三九扯了过来,低声与他们细说了一番解法。

    大概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大一小懵懵懂懂地点了头,再看刑台那边,已到了行刑的时辰。

    官大人宣令,刽子手大步向前,取了犯人们的白布头套,将他们盘在脑后的头发一拽,迫使他们仰起脸来对着民众,是谓叫大家验过,一旁有帮差躬身送上被烈酒淬过的钢刀。

    钢刀起,寒光乍闪,钢刀落,骨肉乍分,鲜血泼扬,人头骨碌滚落,由帮差拿白布袋稳稳接住。每斩杀一人,镇民便纷纷拍手叫好,直至最后一个拐子的脑袋也分了家。

    见那帮差已拎着被染红了的白布袋在往杆子上串了,总算了却一桩心事,秦念久长松了口气,不自觉皱起的眉头也舒开了,转头看向了三九,“这下——”他话音一顿,又把眉头蹙了回去,重新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是,你身上的怨气怎么没消?”

    难以置信地将三九翻来揪去地看了一番,见他仍是那副浅怨绕身的模样,秦念久慌忙一拽谈风月,“怎么回事,我们抓错人了?不是这帮拐子?”

    谈风月看着兀自垂头不语的三九,正要说话,却听人群突然一阵喧哗,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从中挤了出来,扑至刑台前,口中哭喊道:“只是杀头?只是杀头?!怎么不是千刀万剐!怎么只是杀头?!”

    旁边有人劝:“杀都杀了,消停些吧!”

    旁边有人骂:“人都抓了杀了,你现在跳出来说又有什么用?”

    旁边有人笑:“你自己要卖儿子,拿钱去赌……前日都还见你在打牌呢,别是昨天看见了告示,才晓得儿子是被拐了吧?啧,这下才知道哭——”

    旁边有人帮:“别这么说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是那伙人骗她,说要送她儿子去做仆役,她也实在是养不起了,才出此下策的……”

    ……

    那妇人的眼睛已被哭得肿成了一条缝,虚虚眯着,没辩解也不回嘴,只不住地对着刑台叫骂,直至被一旁的差役使蛮力架了起来,也仍是挣扎着哭骂不止,藏在怀里的赌筹散落了一地,被泥裹了,被人踩断了,被其他爱赌的眼疾手快地摸了去——

    一场闹剧。

    秦念久看得无言,袖子却蓦地被拽了拽。

    是三九。

    三九将他的手臂一抱,又紧紧攥住了谈风月的袖口,头也不回地拖着他们便走。

    愣愣地被拖着走出了几米开外,秦念久才想起来开腔,“三九……”

    开了腔,却不知能说什么好,他闷闷地止住了话音,却发现三九身上的怨气不知何时竟已消失无踪了,不禁讶然,“你……”

    三九仍是没回头,只顾拖着仙君鬼君闷头直走,自言自语道:“其实一回到沁园,我便模糊想起来了些。”

    “阿娘她……并不太宝贝我,她最宝贝的是她的那些赌筹。”

    “总是鼓鼓囊囊地塞在怀里藏着,是我碰都碰不得的——怀里也当然躺不得了。”

    “我先就总是在想,究竟是我的份量重些,还是那堆破牌子重些?”

    “啧,也不知她把我卖了,能换得几枚回来。”

    ……

    远远地,刑台那边还在喧闹,他却一次都没回头,只喃喃自说自话,“不重要了。只要我不回头,她便没捡回那些赌筹来……”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是我最讨厌的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