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望君看着朱礼，一颗心已经迅速地沉了底。然而他依旧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神色里带着征询。

    朱礼笑眯眯地回看过去，仿佛在报告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的状况我都看在眼里，这么好的天赋手腕，总不能一直叫你屈才。祁洺年纪小，需要一个能一心一意带着他的经纪人。我左思右想，部门里属你最合适。”

    ——可我觉得不合适。梁望君让自己面露赧色：“总监，您太看得起我了，部门里比我有资历的人多的是，祁洺这么优秀，万一被我拖了后腿……”

    “……我可以。”祁洺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撕扯出来的：“我可以的。”

    梁望君的微笑僵在脸上，太阳穴开始一突一突地跳着疼：“我手底下还带着一个团，忽然换人总不太合适。”

    朱礼的表情显得有些同情：“我知道你对他们上心，但我已经和你团里的队长谈过了，他们以后会由几个老人带着。那几个孩子都没什么异议，还说希望你越来越好。”

    梁望君还在笑，牙关却隐隐地咬紧了。这种先斩后奏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说是为他好，其实完全没留下拒绝的余地。想起先前唐与焕傻呵呵的笑脸，敢情他和自己一样毫不知情。

    “我知道你的性格谦虚，不过机会既然来了，就还是要大胆把握住。”朱礼认真地看着他：“不然错过这次，下一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你说对不对？”

    梁望君跟朱礼共事过两辈子，知道对方所有的劝诫都需要被当成威胁对待。再坚持下去只会给自己平白树敌，他只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说得对，我就是有些意外。”他转过视线，深深地看了祁洺一眼：“还麻烦您给我一段时间做好交接，我很期待今后和祁洺一起共事。”

    这种懂分寸的发言很讨朱礼的喜欢，他愉快地抚了抚掌，表情是目视可见的满意。又交谈了几句，梁望君的忍耐到了极限，借故手头有工作需要收尾，匆匆地从朱礼的办公室离开了。

    在朱礼的办公桌抽屉内，已经躺着一份改过分成也签了字的合约。他向椅背靠过去，心满意足地朝祁洺评论道：“你的眼光不错。别看梁望君年轻，其实他能力很强，还是小霍总的人。以后你跟着他，肯定吃不了亏。”

    这句话中的几个字让祁洺的瞳孔缩了缩，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一阵咳。朱礼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些什么，祁洺冲他微一鞠躬，一声不响地推门走了。

    ……

    练习室里。

    唐与焕看着梁望君走过来，整个人像是慌到了极限，眼睛里已经啜满了泪水：“哥，他们说你要去带别人了，是不是我做得不好你生气了？你别走行吗，哥……”

    他刚一开口，眼泪便啪嗒啪嗒地顺着脸颊两侧往下掉，连擦眼泪的手都是抖的。见了他这副样子，梁望君的表情还冷静，心脏却像是被谁攥起来捏着。

    “……哭什么？换人是公司硬要求的，我怎么可能不管你。”梁望君来到对方身边温声安抚，眼睛里却隐隐地燃着些怒火：“你先不要着急，他们给你新找的经纪人是谁？”

    唐与焕抽抽噎噎地报了一个名字出来，梁望君的脸色变得越发差劲。朱礼给唐与焕找的经纪人甚至不是唱片部的，而是影视部出了名的老油子。如果唐与焕想过拍片就算了，问题是唐与焕根本就没有想过走这条路。

    深吸了一口气，梁望君双手扶着唐与焕的肩。

    “与焕，你信不信我？”

    唐与焕的脸湿漉漉的，一边哽咽着，一边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信你，哥，我相信你。”

    “那你听我说。”梁望君直视着他的眼睛：“接下来他要是安排你试镜，你就去，装做很努力的样子，然后搞砸它。有空的时候，偷偷找地方，还是练你的唱跳，行吗？”

    “哥，我听你的，但是为什么……”

    “再等两周，最多一个月，你就知道了。”

    梁望君按在唐与焕肩上的手略微用了些力。

    ——霍丛扉，你可千万别给我搞砸了。

    ……

    安抚好了唐与焕，梁望君一个人来到了走廊上。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梁望君买了一罐咖啡，咣当一声罐子坠下来，他低头看了半晌，才终于弯腰把咖啡从出货口拿了出来。

    将冰凉的罐身贴往额角，他试着冷却自己未竟的头痛。先前他只顾着思考唐与焕的事，等冷静下来了，才发现这突然的展开对自己来说也是糟糕透顶。

    他能够接受和祁洺有交集，能够接受这个人还带着以前的记忆，却唯独不想再次成为这个人的经纪人。上一辈子，他用他的全部成全了祁洺，事到如今，让他再多给一分都会令他觉得恶心。

    梁望君闭了闭眼睛。等到咖啡罐变成了常温，他把它从额前取下来，正要打开的时候，却听见身后有断续的咳嗽声。

    他转过身去。祁洺终于压住了咳嗽，在口罩背后闷闷地开口道：“……原来你在这里。”

    梁望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以后我就是你的艺人了。”祁洺抬起手，用力地按在喉咙之上，似乎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让自己说出连续的话：“我想和你好好相处，梁望君。”

    梁望君一动不动。

    “虽然之前的事情不太愉快，但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次。”祁洺露出的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来了一些，要不是梁望君知道他的本性，他几乎都要以为这个人是在真心实意地微笑了。

    “我和之前不一样了，梁望君。我……”祁洺硬生生地压下了喉咙里刺耳的哮鸣音：“我们可以从朋友开始做起。”

    梁望君微微侧了侧头，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祁洺还是忍不住咳嗽出了声：“咳，我们，应该找个时间，咳……”

    “谈一谈”三个字还没出口，梁望君便打断了他。

    “当朋友？硬把我的计划打乱的人难道不是你吗？你和朱礼在做决定之前，有想过问我的意见吗？”

    梁望君把未开封的咖啡沉沉地扔进了一旁垃圾桶里，是分明的一声重响。

    “我不认识你，也不打算和你有什么交集。你随便的一个决定改变的是我对自己职业的规划，难道你还想让我感谢你吗？”

    祁洺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旋即解释道：“我会走得很远的，梁望君，你可以相信我……”

    “你还是不理解问题在哪里，对吗？那我们没什么可谈的。”梁望君干脆露出一个微笑来，浑身上下却散发着尖锐的威压：“比起在这里站着，你更应该在家歇着。对歌手来说嗓子是最重要的，你是一点职业素养都没有吗？”

    祁洺一时没能接话。梁望于是笑得更加夺目了一些。

    “我的话太重了？那你现在就去找朱礼抱怨去吧，说不定他马上就帮你换人了。”

    祁洺的视线从梁望君的脸上移了开，神情有些狼狈，但还是摇了摇头。梁望君最后望了他一眼，想要抬脚离开的时候，祁洺又开了口。

    “我没有要求他把唐与焕调走。”

    梁望君回头看着他。祁洺蹙了蹙眉头，表情很认真，却没有被误会的委屈。

    “我只是希望你能额外带着我。”

    “对不起。”

    在梁望君诧异的眼神里，祁洺机械而正式地弯下腰去，完成了这次道歉。梁望君完全不记得祁洺有做这个动作的习惯，更不用说“对不起”是个绝少从祁洺口中听到的词汇。

    然而这样怪异的举动里，偏偏透露着一种梁望君不想承认的真诚。梁望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祁洺无法说谎的本性，许久过后，他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转过身，梁望君在自动贩卖机前又按了几个键。祁洺看着他动作，然后将新买的东西递到了自己的手上。

    ——是一瓶水和一小包薄荷喉糖。

    “别说话了，回家吧。”梁望君的表情疲惫到了极点，像是在瞬间被人抽空了力量。“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他旋即摆了摆手，从祁洺的身侧走了过去。祁洺回过头看他，有一瞬间像是想要追上去。

    ……

    开放工作区的角落里，梁望君心不在焉地整理着需要交接的资料。

    ——也不是不能理解，他想。

    也不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祁洺像是和他活在两个世界。

    毕竟他很久之前就隐隐地感觉到，比起把自己当作一个有感情的人，祁洺更像是把自己当成了某种习惯于付出，没有自我的工具。

    自己是好用的，方便的，不需要祁洺费心的。正因为如此，祁洺才愿意把自己留在身边，在没有爱情的前提下，屈尊地给了他一桩婚姻。或许对于祁洺来说，这便是他这柄工具的维护费用。

    重活一次，祁洺理所当然地想要再次使用他，这无可厚非。人类都是趋利避害的生物，就好像他疼怕了所以想从祁洺身边逃开，祁洺也可以再次选择从他身上榨取价值，同时忽视他的选择和他的意愿。

    说来可笑，现在他能够用理智将祁洺的动作一一归因，但想想当初看不透的自己，除了悲哀之外，再也找不出什么形容来。

    ……与此同时，祁洺缓慢地踏出了传峰的大门。

    正是晴好的初秋，无云的蓝天过分的干净。他抬起头看了看，觉得前些天的雨夜简直就像一个恶劣的幻觉。眼看着脑海里又要重映那一天的回忆，祁洺当机立断地将它掐灭了，这种事情他做起来驾轻就熟。

    额头烧得厉害，嗓子里也疼得难受。放在口袋里的手触到了未开封的糖果，祁洺把它拿出来看了看，却最终没有打开包装。

    他慢慢地挪到了街对面，挑了一家便利店走进去，再买了一模一样的一瓶水和一包糖。梁望君送给他的原本被他放进了吉他包里，他把替代品拆开了含下去。

    薄荷的味道很刺激，他不知道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然而这是时隔了太久之后梁望君第一次给他的东西，所以它是特别的，是好的。

    ……

    梁望君之前的预想没有错，祁洺隔天就被肺炎放倒了。这个人的体质易病而难医，足足缓了有半个多月才恢复。再次回到公司的时候，祁洺还想找朱礼问问为什么梁望君一直没有跟自己联系，朱礼的脸色却相当不好看。

    在祁洺不在的时间里，传峰内部产生了巨大的变动。

    向来低调的小霍总忽然发了力，以一己之力推动了偶像部的独立。有传闻说，霍正一给自己的独子拨了九位数以上的预算，让他把这一块的内容做大了。

    至于偶像部的暂时主理，竟然落在了还称得上是新人的梁望君身上。几个高层原先还以为这是小霍总任人唯亲，哪想霍丛扉指指总裁办，原来这任命是直接从霍正一的嘴里降下来的。

    眼看着梁望君的地位如同坐火箭一般蹿升，来攀交情的人简直要把他办公室的门槛踩破。唯独朱礼的立场相当尴尬，梁望君现在的位置在明面上和自己持平，他却在前不久刚刚把梁望君手下的人打散了扔出去，然后硬塞了祁洺过去。

    面对这样的槽心事，朱礼委婉地朝祁洺解释了，祁洺木然地站了半晌，最后只问了一句：“……那他还带我吗？”

    朱礼一时语失，但也只能照实回答：“我不知道。”

    祁洺并不说话。

    朱礼叹了一口气：“有些人，你强留也留不住他。”

    祁洺忽然笑了一下。

    ——这句话，他现在明白得比谁都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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