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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李筠听了一愣,随即脸上的笑容黯了黯,问道:“怎么,还记得你师兄?”

    “当然记得,”水坑不服气道,“我不单记得他后来长什么样,还记得他时候呢,三师兄是最疼我的——再说算我真不记得,大师兄画了他快一百年了,我会认不出么?”

    扶摇派每一代弟子都有留画像入九层经楼的传统,纵然他们现在回不去,严争鸣一直很想替程潜留下一副,惜他删删改改,重来了一遍又一遍,至今没有一副成型的。

    李筠笑道:“没良心,我们都不疼你么?”

    他说着,随着水坑多看了两眼,但只觉得那人惊鸿一瞥似的一闪过,什么没看出来。

    “你师兄从模样端正,长得好的人细瞧起来能都有一点像,没什么好大惊怪的,”李筠顿了顿,又嘱咐道,“对了,这话记得别对大师兄说,心他作你。”

    水坑随应了,眼珠却叽里咕噜转个不停,心里没羞没臊盘算道:“这个哥长得真顺眼,我一会非得要去认识认识他。”

    她这么一想,莫名有点迫不及待,展开身后翅膀飞到了半空中,抱怨道:“大师兄怎么还不回来,这是打算留在那什么明明谷当上门女婿么?”

    不必使用真元,水坑生一双千里眼,随便一瞥能看几十里外奔跑的动物,她漫无目的四下一瞟,突然看远处有一道寒霜似的剑光冲起,随着那剑光,水坑注意到,那方四下竟然罩着一片不易察觉的血气。

    不知是什么人的剑气,顷刻间带起一片寒霜,竟似海潮一般翻涌起,如清风扫落叶,将那血气横扫一空。接着,一团浓重的黑雾四散逃,转眼便消失在了四面八方。

    水坑看得呆住了。

    并未尘封的记忆隔着无情光阴,转眼便滚滚翻涌至眼,那年海岛深秋的院中,有一个年仿佛是一时兴起,偏对她一笑道:“师妹,给你看看什么是海潮剑——”

    依稀眼。

    水坑的心狂跳了起来。

    她突然将双翼展开到最大,不顾李筠在上喊叫,纵身往那剑光方向飞了过去。

    且说那一剑——程潜当时跟着尸体上的鬼脸黑影一路追了过去,他亲眼过大鬼修蒋鹏,又与从噬魂灯里逃出来的鬼影唐轸相交多年,对噬魂灯那股化不去的戾气十分熟悉,黑影一蹿出来,他感觉到了。

    同时心里越疑惑起来,鬼影一般都是成型的魂魄或者元神,哪个会长得跟块抹布一样?

    那抹布似的黑影逃出了十多里,一扎进了一个山洞中。

    程潜尚未踏入,已经闻到了山洞里呛人的血气,他没有贸然进去,只是在洞分出了一缕神识——到了元神修士,神识放出,方圆百里都能在他眼里无遁形。

    这山洞里却仿佛凝着一层浓稠的雾气,程潜只能勉强看山洞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谨慎在洞打转的时候,忽然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了不加掩饰的人声——年大大扯着他的大嗓门,朗声道:“兄弟,你是说当时尸体在这附近么?”

    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应道:“是啊,当时我们全村人都是在这看了那道白影。”

    程潜眉一皱,当即将自己身形隐去,在一旁看着那两人走到山洞,他过六郎几面,印象里是个七情上脸的年人,是此时,领着年大大走进山洞的六郎神色却十分木然,细看,他眼神黯淡,瞳孔中好像有一团灰蒙蒙的雾气,越是靠近洞,那雾气越浓重。

    眼看年大大这个眼大无神的二百五没有现一点不对劲,直眉愣眼跟着六郎进了山洞,程潜不再犹豫,立刻将自己的气息全部收敛,跟了进去,他真身为聚灵玉所化,收敛生气很有一套,比寻常肉身容易得多,随时方便装死。

    年大大边走边说道:“你别说,这山洞确实像死过人的,闻着好像有股腥味。”

    程潜不远不近听了,心里一阵无力——这洞察力,绝了。

    六郎没有回答,双目直在引路,年的脚步敲在面上,一下一下的间隔半晌没有一丝变化。

    年大大:“兄弟?”

    依然没有听回应,年大大终于有点毛了,忍不住壮胆似的喊道:“师叔!程师叔,你在里吗?程……”

    他话音戛然止,仿佛被拔了舌一样目瞪呆站住了——方细窄的路已经到了,引路的六郎突然悄无声息倒了下去,那山洞中情景豁然眼。

    只此陈列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器物,油灯形状,敞长颈,长颈下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一路与面相接,血红过的咒文布满了方圆几丈之内。

    符咒没什么怕,即便是真怕,以年大大的二五眼看不出什么门道,把他三魂吓掉了七魄的是,那油灯里泡的居然不是灯油,是一池血水,血水正不知被什么搅着,无风自动,无数骸骨在里面上下起伏,整个山洞里血光冲。

    悄悄跟来的程潜皱起眉,他一眼认出来了,这居然是噬魂灯。

    且好像还是之被北冥君毁掉的那一盏。

    在他仔细观察噬魂灯下的符咒时,一道白影突然毫无预兆从血灯中飞了出来,让人猝不及防没入了六郎的身体。

    那年在上卷成了一道奇异的姿势,然后突然一跃起,指甲暴涨三寸,狠狠掐住了年大大的脖子,年大大身为修士,重剑已经在手,那一刻本以抵挡,他一看六郎那张年面孔,又犯起了妇人之仁,心想:“这孩子是个凡人啊,我一剑下去,他未必还有命在。”

    仅仅是片刻的犹豫,年大大错失了最后的时机,魔气转眼完全侵入了六郎体内,那年脸上原本光洁的皮肉一片片脱落,手臂上的骨蛇似的条条扭曲,被庞大的魔气冲撞得一边长一边短,畸形的指骨抵破皮肉出,抬起来直指年大大的眉心,沙哑的声音喃喃道:“聚幽冥之阴,融千人血气以为躯,化神魂万条,鬼道独尊……”

    年大大痛欲裂,三魂七魄齐齐震荡,感觉自己肉身竟是要留不住魂魄,眼看要从眉心飞出去。

    那“六郎”脸上露出一丝狞笑:“魂灯再……什么人!”

    一道雪亮的剑光袭来,毫无留手向那“六郎”顶劈下,六郎抽魂作骤然被打断,险些遭到噬魂灯反噬,迫不得已将年大大丢在一边,当即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程潜从无人处提剑走出来,仍在低看噬魂灯下面的符咒,不慌不忙开道:“怎么,蒋辈,当年北冥君以一魂撞毁噬魂灯,你竟没有形神俱灭?看来鬼道对魂魄之事果然有独到之处,你这是……唔,难不成想要重塑噬魂灯?”

    程潜一看那巨大的噬魂灯,首先想起了蒋鹏,再一听他开说话,顿时感觉更像了,只是无确认。

    面上的符咒复杂得惊人,连程潜一时难以完全参透,因此他故意拖起长音,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毫无根据信胡诌了一通,想借着说话拖延片刻,好让他能将上的符咒整个死记硬背下来。

    谁知此言一出,那“六郎”竟然脸色大变,怒吼一声向程潜扑了过来,竟像是被说中了什么秘密,准备杀人灭。

    程潜旋身闪开几道黑气,心里陡然一惊——此人竟真是蒋鹏?他竟然真是在炼噬魂灯?

    纵然蒋鹏本是绝世大魔,附在凡人身上,又没有噬魂灯鬼影傍身,以如今程潜的修为,不会将他放在眼里。尤其这蒋鹏明显已经失去了理智,活像一条疯狗。

    此人眼下情况与当年东海之上让一干门派威风扫的大魔简直上下,那么假装恶鬼作祟,诱骗附近修士的主意……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么?

    程潜突然毛骨悚然,鬼道到底是什么道?

    究竟是人以噬魂灯为器,还是噬魂灯噬人成鬼?

    当年究竟是什么人将蒋鹏引入鬼道的?

    程潜当即不再压制自己修为,以他为中心,寒霜渐渐笼罩了整个山洞,却偏偏无渗入那大噬魂灯附近。

    蒋鹏被寒气一激,居然找回了几分神智,退后半步,警惕盯着程潜:“你到底是什么人?”

    程潜冷冷答道:“清理门户的人。”

    说完,他那剑光如寒星似的奔向蒋鹏,用的正是扶摇木剑,蒋鹏脸上惊诧之色一闪过,随即,他将手插/入六郎上身,生生扯了一根肋骨出来,那血淋淋的骨在他手中变成了一把泛着黑气的长剑,祭到空中,顿时化成了十个残缺不全的鬼影,色厉内荏要将程潜围住。

    刚缓过一气来的年大大了此情此景,险些又晕过去,操着被掐成破锣的嗓子嚎叫道:“心!”

    百年修行,没想到第一个试剑的,竟然是同门师伯。

    这都是什么际遇?

    程潜手中平平无奇的佩剑突然暴涨三尺,青锋无当,将那些鬼影一概视如无物,睥睨无阻直指蒋鹏。

    来自师门的剑将一股无比拟的压力兜罩在了蒋鹏上,那么一瞬间,这大魔终于心生动摇,这细微的动摇刚一露,噬魂灯衣无缝般的符咒圈顿时有了破绽,血红的符咒被一道寒霜长驱直入——程潜原来方只是虚晃,他的目标是噬魂灯。

    只听他低喝一声:“破——”

    整个山洞顿如将倾,炼成了一半的噬魂灯竟被程潜一剑劈成两半,魂灯中扣押的万千鬼魂争相逃窜,卷成一道黑雾,厚重的血气整个都被他用剑气挑了起来,翻滚片刻,轰然炸开。

    一声巨响险些把年大大震晕过去,他好一会清醒过来,只山洞的一角已经破开,光都漏了进来,万幸这山还能撑得住,没将他们活埋在里面,噬魂灯再一次被毁,他们幽潭长老已经还剑入鞘,漠然站在一边,看着上血人似的“六郎”。

    年大大连滚带爬跑到程潜身边:“师叔……这……”

    “正主跑了。”程潜说着,冲年大大一伸手,“疗伤丹药有么?”

    “有有!”年大大忙从身上摸了摸,摸出了一瓶丹药,正要笨手笨脚给奄奄一息的六郎喂进去,被程潜伸手拦住了,只那药丸一落入他手心,顿时化成了一团雾气,轻柔流进了六郎的身体。

    蜀中丹药惯有独到之处,立竿影的,那六郎已经涣散的眼睛重新凝聚了起来,这年脸上坑坑洼洼,一长一短的胳膊软绵绵垂在身侧,上腹了一根肋骨,留下了一道黑洞洞的血子,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年大大忍不住道:“师叔,他还能活吗?”

    程潜垂着眼睛,看着垂死的年,六郎变形的手狠狠抠在上,双目瞪得大大的,里面竟有种近乎狰狞的求生之意。

    程潜说道:“那要看他有没有那么想活。”

    年大大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程潜突然从掌中打出三道寒气,如三根钉子,毫不留情钉入了六郎的百汇,丹田与足底,六郎张大了嘴,却连声音都不出来,整个人在上剧烈得抽出,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印子。

    “凡人身死必魂消,所以我将他魂魄钉在了这具肉身里,两个时辰内他要是熬过去,你带他回明明谷,请令尊将他送到唐轸真人那里,”程潜说道,“熬不过去,我没办——我还有点事要办,不便带你,有缘再吧。”

    说完,他转身化成了一道青烟,竟然这么心急火燎走了。

    年大大:“啊!师叔!等等!”

    他一蹦三尺高,想追上去,又不忍心丢下已经晕过去的六郎,只好在原驴拉磨一样打转,突然,一团烈火流星似的冲进了山洞,落幻化成人,年大大吓得一缩,再一看,来人竟是个美貌女子,于是有些赧然招呼道:“姑、姑娘,你……”

    闯进来的正是水坑,她目光四下一扫,剁脚道:“人呢?”

    年大大结结巴巴问道:“谁、谁啊?”

    水坑上一把抓起年大大的衣领,力大无穷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连珠炮似的问道:“方在这里使剑的人呢?”

    年大大脸红脖子粗,艰难吐出两个字:“……走了。”

    “去哪了?”

    年大大苦着脸,奋力挣扎着企图拯救自己的脖子:“我不知道啊姑娘,那是鄙派长辈,他要去哪怎么会告诉我?”

    水坑一把丢下他,转身走,想了想,又突然倒回来,逼问道:“你门派?他是你什么长辈?”

    年大大干咳了片刻,还是好脾气答道:“这附近只有我们明明谷,那是我派的幽潭长老,他都闭关了快五十年了,刚刚出关,一次出谷,姑娘,你肯定是认错……”

    水坑截打断他:“他叫什么?”

    年大大她执迷不悟,便叹了气,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程……”

    后面那个字还没出,水坑已经重新化成了一把流火,不回追了出去。

    闭关五十年,刚刚出谷,那要真是她的师兄,会去什么方?除了扶摇山,水坑不作他想。

    她边追边哭,其实自己不明白此事究竟有什么好哭的,但眼泪是莫名其妙止不住,泪水方从脸上掉下来,旋即又会在火苗中化成一团水气。

    水坑一时恨不能嚷嚷得满下都知道,给大师兄二师兄赭石大哥挨个传讯,一时又不敢,唯恐这只是她镜花水月的一场白梦。

    她甚至不敢听那傻子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全。

    这百年间,三师兄已经成了掌门师兄的一块逆鳞,谁不准提起,有时谁话音间稍微影射一点,都能招得他大雷霆。

    是他一面不让别人提,一面又自己做了个铜钱的幻影戒指,时常放出来自虐。还将那人的画像画了一次又一次,每每画完,都是盯着一会呆,再挥手毁去。

    水坑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不想让画中人永远留在年时,又无能为力。

    “人死以复生么?”她心里对自己说道,“不能的,哪怕是元神修士,再转世不是以那个了,况三师兄那时候还不到十七岁,离元神有十万八千里呢。”

    水坑觉得她都快被自己说服了,翅膀却完全不听使唤,依然义无反顾往扶摇山方向去。

    她想得一点没错,程潜的目标的确是扶摇山,再蒋鹏,让他重新想起了扶摇山上一辈人那谜一样的恩怨,他心里隐约有种预感,好像那些事都弄清楚了,他能找到复兴门派的关键。

    为什么扶摇山不能成为第二个明明谷呢?

    一路上,程潜已经在心里做了无数准备,抱着最坏的打算想,扶摇山会不会能已经成了一座荒山?他们那九层经楼、最精妙的阵与无数符咒孤本,是不是已经被什么人据为己有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都没有生,他居然找不到回扶摇山的路。

    当年木椿真人将程潜领回门派,是带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去的,程潜觉得自己无论如都不会找不到扶摇山,然他马不停蹄御剑赶了一一宿的路,循着记忆来回往返搜罗了三遍后,终于不得不承认,扶摇山……凭空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