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城南的月老庙，荒废已不知有多少个年头。你瞧那破败的木门，油漆都已褪尽，庙内正中手执“婚书”的月老塑像更是斑斑驳驳，模糊了原本的摸样。
庙宇虽破旧，内里却还算干净。慕容北钰瞧着昏睡中的李老爷子眸眼里便多了一分的怜悯之情。
赵大夫把一把脉，回禀道，“老人家风寒入体，久病成疾，再加上原本身体就虚，这才昏迷不醒。老朽给开几贴药，好生将息个数日，应该就无大碍了。”赵大夫顿一顿，踌躇着，“只是……”
狗蛋儿缩在李老爷子身边，一双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救命的医者。
慕容北钰瞧着一张小脸紧张得泛了白的狗蛋儿，终于出声说道，“赵大夫您请直言。”
赵大夫放眼一望这家徒四壁的月老庙，摇头叹息着，“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身子要想调理好，饮食上必然是得多多注意的。”
“北钰知晓了。”慕容公子点一点头，随即对身后的小童青儿吩咐道，“你且随赵大夫走一遭。另外，”他看着孩子手里紧紧攥着的两个冷硬馒头，心头一软，“回来时去多宝斋，打包些粥回来。”
狗蛋儿接过青儿递来的肉粥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时辰以后的事情了。
他小心翼翼捧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粥，小步奔到老人身旁，“爷爷……”孩子的声音，带着软糯软糯的稚气，“您醒醒，喝口肉粥吧……”那比同龄孩子多了不止一点点的乖觉模样，看得直叫人心疼。
慕容少爷望着院中高挂的一轮明月，难得叹息一声。
沉默良久，世家的公子爷最终开口，“青儿，咱且留下来，照拂他们几日吧。”
柳毓儿一身重伤入得庙宇来的刹那，首先入得眼帘的，便是院落里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
院落里寂寥无声，荒芜的庙宇里，只他孑然而立的身姿，月色中，透着浓浓的暖意。
柳毓儿一时看得竟是痴了。
一不留神，“噗通”一声，就自高高的屋檐上坠了下来。
“唔！”一声闷 哼，重伤在身的某姑娘，意识涣散前的最后一秒，停在她脑海里的是一张翩翩浊世佳公子的俊颜。
所以，如若我现在告诉你，这一刹那，柳毓儿一颗芳心暗许慕容北钰，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慕容公子问，“姑娘何许人？”
柳毓儿抿嘴一笑，“我师父姓叶，你唤我小叶子即可。”
狗蛋儿摸摸脑袋，怕怕的说，“姐姐，你流了好多血……”
“不碍事，”她躺在一堆稻草里笑得没心没肺，“等姐姐伤好了，”她唇角向下一撇，眸眼里狠绝的冷光一闪而过，“自能讨了公道回来。”
那一闪而过的冷光，太过狡黠，慕容公子看得分明，心下略有不喜，却并不道出。“叶姑娘伤势甚重，还是在此多歇息几日才好。”
伤势甚重？
可不是嘛。
刚回了醉阴阁，一身喜服，堪堪换下。明晃晃三把大刀就从窗户口，冲着她直飞过来。
武林里臭名昭著的七兄弟——黑鬼七。上月在枝城寻欢，劈手屠尽周府一家老小三十二口的恶行，实在为人不耻。柳毓儿那会儿恰巧途径枝城，听说此事，火爆脾气一上来，自然要来为那一家老小讨个说法。
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柳毓儿却觉得，有些人该死，就是该死。没理由，一件袈裟上身，就能褪了一身戾气。
于是，小树林里一战，她重伤“黑鬼七”三人，击毙四人，下手狠辣，毫不留情。
只没想到，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七个人，兄弟间的情谊倒是不假。小树林一战，她击杀“黑鬼七”四人，却到底还是让“暗夜鬼”周忠明，“黑夜鬼”郑志强，“独眼鬼”马四远，在“地煞鬼”陈大友的掩护下，逃得生机。
这不，三人伤势一好。立马集结要来为兄弟报仇。
选的日子，倒是极好。
挑的时辰，也是极佳。
一入醉阴阁大门，可巧就听见她醉醺醺招呼小二的声音。
这难得的搏杀好时机，“三鬼”如何能放过？！
偏巧她一杯美酒入肚，脑袋瓜子是大大的不清醒，身手更是半点也灵活不起来。高手过招，半点马虎不得。她却是头晕脑胀，手脚缓慢。
还好她命大，闪得足够快。要不立时已被人捅成个马蜂翁。
唔。
马蜂窝。
柳毓儿瘪瘪嘴，暗自里揣测，自己若真就此丧命，估计她那无良的师傅大人一定掩面，假装不曾收过她这毙命于一杯清酒上的没用徒弟。
“对的，得要多休息几日。”狗蛋儿一脸担忧的拿小手，轻轻碰触她左臂上深可见骨的刀痕，“呼呼……”小孩子紧张兮兮往那伤口上，吹两个气，“姐姐，一定很疼吧？”
孩子眼里，盈盈而出的晶莹光点，看得她眉眼一暖。“姐姐不疼，”她点一点小家伙的鼻头，笑得贼自信，“过两日就好。过两日，姐姐带你去宜阳城里玩儿。”
江湖里行走的世俗女子，他见得太多。
张狂的，狠绝的，泼辣的，娇憨的，心机深沉的，处事狠辣的。然而，不论是哪一种，刀光剑影里行走的江湖人，都不应该拥有一双这般清明无双的眸子。
慕容北钰兀自思索着，青儿已经急急奔进屋来。
“公子，出事了！”十五岁的小童，正处于变声期，焦急的嗓音，破庙里带了丝嘶哑。
慕容北钰略微一挑眉，面上表情不变，“这么慌张，出什么事了？”
“公子，”小童点了脚尖，凑上来，压低了声音说，“齐少出事了，新娘子也不见了……”
“唔？”柳姑娘的眼珠子转一转，却不吭声的望着怀里的狗蛋儿眨眼睛。
小家伙极聪慧，一点就透。抱着柳姑娘受伤的手，乖觉的轻轻吹着气。
“这事……”温润如慕容北钰，也有点不淡定了。齐少昊的功夫如何，心思如何，作为好兄弟的他，再清楚不过了。能在他手中，擒了新娘子而去，不可能！而至于，少昊空白了的记忆，慕容北钰一时也是不解。
“叶姑娘，北钰还有事，这里先告辞了。”他留一锭银子与狗蛋儿，“抓好的药，按时煎了与你爷爷喝，老人家的病一定能好起来的。”
江湖里白衣胜雪的浊世佳公子，微微一笑，就此别过。
“嗳嗳嗳……”柳姑娘却急了，“慕容公子！”
白衣公子止步回头，“叶姑娘还有何事？”
“慕容公子可有娶妻？”她看着那公子淡泊无波的眸子，问得直白。
“……小可还无。”
她眸眼一亮，再接再厉，“指腹为婚呢？”
“……也无。”
“意中人呢，有吗？”
意中人啊，慕容北钰想起那女子高楼抚琴时窈窕的身影，高山流水般动人的琴音。“有。”他于是笑着回答。
“唔。”柳毓儿扬眉一笑，“没关系，”她笑盈盈望着武林世家的公子爷，“姑娘我既看上了你慕容北钰，总能让你心甘情愿娶了我进门。”
这样一句惊世骇俗的话，听得狗蛋儿都羞红了脸。草堆里躺着的女子却是一脸张扬的笑。
她一身白衣血迹斑斑，稻草堆里一躺，明明得是一副落魄的狼狈样。
偏生那女子，半扬了脑袋望过来，一张笑颜美如画，清晨的日光里，还能裹上几分绝代风华的娇媚。
世家的公子爷，中意的乃是江南水乡无锡朱府的掌珠朱丽菀。
那女子，水乡里侵泡出的一朵解语花，温婉可人，让人如何能不爱怜。那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靖国第一才女的光环，引多少男子仰望而不得。
那一年，他意气风发，仗剑走无锡。
纱幔层层的高楼上，那女子轻抚一曲《梨花落》。
一声清音起，思绪已翻飞。
酷热炎炎的夏日里，却似那三月的春风过，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化蝶而舞。
尔后，琴音低转，隐隐有幽咽的哀伤。蝶舞轻扬，转瞬，没入尘埃。幽香还在弥漫，白色的精灵已化春泥……
一曲终了，哀怨的余音，却是袅袅不散。
珉江畔，朱丽菀一曲《梨花落》夺得靖国第一才女头筹不说，更是让隔江而望的慕容公子，寤寐求之，琴瑟友之。
世家的慕容公子，钟爱的乃是那高山流水的娴雅小姐，江湖痞气十足的柳毓儿，如何能入得了他的眼？
慕容北钰抱拳一笑，“姑娘说笑了，”他有礼的拒绝，“北钰已有钟情的姑娘，叶姑娘的好意，恕北钰不敢相承。”
哟西哟西！
咱们的柳大姑娘直接就被人给拒绝了！
她却不羞也不恼。
黛眉依然高扬，她望着慕容北钰的脸上更添一丝灵动的神彩，“我师丈跟我说，喜欢就去追，没有求不来的好姻缘。”她俏皮的眨眨眼，“所以喽，慕容北钰，迟早有一天，你会爱上姑娘我的。”她说得笃定万分。
慕容北钰，迟早有一天，你会爱上姑娘我的！
月老像前，她清凌凌笃定的话语，却似箴言。
一语成谶。
多年后，当慕容家未来的掌家，幡然醒悟一路飞奔赶至襄阳的时候，她一身重伤步履蹒跚，然而，那女子又该得是有多骄傲，才能在重重的突围之下，硬撑了一副强弩之末的身子，与他云淡风轻的笑。
她的笑，灿烂的，倔强的，释然的，然而，脱口而出的话却若冰刀，刺得他万念俱灰的痛。
她说，慕容北钰，柳毓儿我不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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