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毓儿斜斜倚在房梁上，看院落里，那孩子阳光下，拿一把破旧的桃木梳，一本正经小大人的模样，梳着李老爷子一头花白的头发。

    那孩子，五六岁的年纪，身量却极小，小小一巴掌脸，还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面颊微微有点凹陷。嘴唇稍稍张开，大眼睛一闪一闪，他点了脚尖凑爷爷耳边在说话。

    狗蛋儿原本不叫狗蛋儿。月余不足的婴孩，是李老头儿在北街的桥洞下，捡回来的。

    那还是个冬天，飒飒的冷风里，孩子冻得通红的一张小脸，终于让这个衣衫褴褛的半百老人，狠下心来，将他抱回了月老庙。

    他也只是一个乞丐，沿街讨食的乞丐，衣不蔽体的乞丐，吃了上顿没下顿，经常饿了肚子，猛灌河水吊着半条命的乞丐。

    然而，也就是这么一个乞丐，宁肯自己饿个半死，也要省下半口吃食，来将怀里的孩子，拉扯大。

    他们不是亲人，却在这个为了生存而疲于奔波的年代，相依为命。

    她在房梁上，晃一晃脚丫子，迎着阳光，很惬意的，就闭上了眼。

    柳毓儿与这一对爷孙的缘分，始于半个芙蓉糕。

    柳毓儿是个江湖侠盗，自她出师以来，偌大的靖国，她去过不少地方。然而，靖国国都宜阳城，算是她呆得最久的地方。

    那一日，她从皇宫里出来，紧接着就闪进了荷叶街的多宝斋。

    宜阳城多宝斋的芙蓉糕，她慕名已久。

    也算不得咱柳姑娘嚣张，皇宫里“逃难”出来，拎一盒芙蓉糕，还能宜阳城里大摇大摆的逛。

    金黄色的芙蓉糕，拿手里，热腾腾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柳姑娘咽口唾沫，赶紧一口咬上去，松软香甜的芙蓉糕，入口即化，真真的妙不可言。

    她于是来了兴致，芙蓉糕在手，街市上准备好好溜达一番。

    狗蛋儿也就是在这时候，闯入她视野的。

    那孩子穿一件宽大的破衫子，墙角后冒出一颗豆芽似的小脑袋，大眼睛直直盯着她手里仅剩的半个芙蓉糕。

    她嚼糕点的动作，于是一滞。

    透过孩子的眼，她仿佛，看到了十二年前的自己。

    那一年，六岁的她荒野里醒过来，四下寂寥的山野里，只一把冷光四溢的长剑与她孤零零作伴。

    为了活下来，她饿得与乞丐抢过食；为了活下来，她冷得与野狗同过寝。为了活下来，市井里插科打诨她无所不用其极。

    六岁的小姑娘，靠着手中那柄同她身量齐高的长剑，她一个人市井里摸爬滚打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晦涩的那半年。

    直到，遇见她——水月门曾经的门主叶凌默。

    熙攘的街头，那女子一袭白衣，清冷冷坐石阶上，一言不发，仿佛与世隔绝。

    她也是一身破烂，墙角后露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

    夏日的骄阳火辣，人头攒动的热闹集市，她静坐于人群，安静美好得犹如一幅静止的水墨画。

    她看着她，呆呆的看着她。

    那女子低垂的眉眼，宁静优雅中透出的淡淡忧伤，使她浑身都笼在一层挥之不去的娴静气韵中。

    六岁的小姑娘在那一股子气韵中，仿佛嗅到了母亲的味道。

    她屏住呼吸，她一步两步走近她的身旁。

    她可真好看。比街东头铁柱他娘美多了。

    小姑娘仰着脑袋，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如果，她也有娘亲，她会不会也有这样一双泛着水波的眸子？

    她会用这样一双眸子，脉脉的看着自己吗？

    小姑娘看得入神，不自觉间一步已经跨到叶凌默跟前。

    接着，“啵”的一声，在水月门曾经的门主不曾反应过来之前，小家伙已经在她面上，印上重重一个吻！

    我的个乖乖！

    六岁的小丫头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脑袋瓜子转得飞快。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撒开脚丫子，她逃得溜溜的快。

    然而，叶大门主回过神来，右手一探，如葱根般纤长的五指，轻轻一拉。小姑娘一个跟头栽地上，来了个标准的狗啃屎。

    其实，直到现在，柳毓儿都不太愿意去回忆这一幕。

    那个六岁即为了生存，混迹市井的小姑娘，插科打诨的背后，藏着的乃是一颗那样脆弱的心。

    爱。

    她那样卑微且热切的在追逐着的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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