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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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 一念之间(3)

    我就看着他。

    看着他破裂的唇慢慢咧开,露出一个笑,人本来就瘦脱形了,这一笑起来极为恐怖。看起来不像人,像具披着人皮的怪物。

    他唇动了动,喊了好几下,都没有声音出来。

    我眼睛都没眨过,从头到尾看得很清楚。他在喊我,绝望又无助。

    “顾淮。”

    我僵硬地走过去,脑子里一片空白。抓住他停在空中颤抖的双手,低下头闭着眼,用力地握住,放在心口。

    我恍惚听见了自己哽咽的声音。

    “顾淮…顾淮!我在这里…顾淮…”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哭得一塌糊涂,满脸都是泪水,连鼻涕都哭出来了。上次哭成这样,还是院长奶奶离开的时候。

    顾淮没有应我,他沉沉地闭眼睛,不醒人事。我失声悲恸,心底充满了恐惧,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看他。

    顾老爷子听见我的声音,进门就大吼着叫医生。

    三四个穿白袍的医生急匆匆赶过来,一个护士过来提醒我先离开,顾先爷子激动的摇头:“不,她必须要呆在这里。她是我孙子的命!”

    我被允许留了下来,站在角落里看着医生检查顾淮,他们给他戴上了呼吸罩,做着心肺复苏。

    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无所事事地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

    医生进来了又出去。

    顾老爷子撑着拐杖走过来,眼中闪烁着浑浊的泪光,几乎是用祈求的语气跟我说,“陈小姐,你暂时先留下,陪陪他吧。”

    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该拒绝的,却浑浑噩噩地点头,甚至答了一声“好”。

    顾老爷子满意了,杵着拐杖走了。

    他们都走了,就剩下我和顾淮。顾淮没有醒,还戴着呼吸罩,心电图也有跳动的线。

    不该这样的。

    我为什么要可怜帮凶?!

    他在法庭上指责我的说谎的时候,可没有手下留过情。

    我入狱半年,他从未来看过我一眼。

    我凭什么要为这个男人哭!

    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办,身体好像已经不受我的控制,脑子里突兀地出现另一道歇斯底里的咆哮声。

    杨诺,这个男人的父亲强-暴了你的母亲,他的母亲更是残忍地用水果刀捅死了你的母亲,你为什么要对他心软?为什么要可怜他?

    你为什么要可怜他!

    你是不是还……

    ——不!

    我低着头,咬破了舌尖才遏止住脑子里那道声音。等我情绪慢慢冷下表下来,满嘴都是腥甜的味道。

    我心底其实明白的很,有些东西,时间冲不淡。

    当年爱上顾淮用了一瞬间,忘记他整整用了十年,也没能完全做到。内心深处始终留存了美好的回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折磨我。

    我做不到又怎样,并不是我一个人被回忆折磨,顾淮也一样。

    相比他,我幸运多了。

    我走过去,站在床边,什么也不做,就看着他。

    我知道他在等我原谅。

    只要我原谅他,他就能解脱,从笼子里挣脱出来,得到救赎。

    可我没有立场原谅他。

    命运在我们十八岁那年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划出了一条无法跨越的天堑。他几天前说沧海一直在等蝴蝶,我没给他答案,因为我们都清楚。

    跨不过去的。

    他在那边等我又能怎样。

    受害者的女儿与杀人犯的儿子在一起就是罪孽。

    我不能原谅他,但他犯的错,罪不致死。

    很久之后,久到我整个人都麻木了。右手伸了出去,捏住他的手指,慢慢握住。

    一把骨头,没有剩下多少肉,但这手却莫名其妙好看,很有骨感。也可以说是他现在唯一能见得人的地方了,恰好应了一句话,美人在骨不在皮。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说点什么,或者是该说些什么话来哄他。一直低着头,酝酿了一会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长吁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了近乎于哽咽的声音。

    在这间如牢笼般漆黑的房间里,顾淮患过的失语症仿佛传过给了我。

    我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没有人来驱赶我,也没有人来叫我。我坐在床边,握着顾淮的手,一坐就是整天。期间有医生和护士进来过,他们都当我不存在,仿佛忘记了有我这个人存在。

    直到天完全黑透,顾淮也没有醒,他太过虚弱了。

    顾老爷子又来了,他领着佣人给我送饭。进门后,有佣人给他搬过来一张椅子,顾老爷子坐下,看着顾淮跟我说:“陈小姐,麻烦你这几天留在这里。”

    我没有说话,他已经自动把我的沉默当成了默认。

    顾淮是在凌晨的时候醒过来的,他的手是最先的动的,或许是察觉到有人握着他,睁开眼睛了。我听见了他剧烈的喘着气,他想说话,可是发不出来一点儿声音。

    我目光低垂,干燥的嘴唇里发出沙哑的声音,“顾淮,我在这里……你别说话。”

    我一开口,他动的更厉害了,枯瘦的手指又开始颤抖起来,我用力握紧他。他的手很凉,我的手也不热是冷的。两手紧握在一起,谁也无法给予对方温暖。

    他发不出声音,我不想再开口。两个人就沉默的在黑暗中对视,仪器闪烁的光恰好可以让我们看见对方。

    他眼睛眯着,眼中有满足的笑意。

    我面无表情地凝望他,连一个虚伪的假笑都扯不出来,能做的就是安静地看他。

    他精神状态不好,看了一会儿,朝我微笑着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我睡不着,枯坐了一夜。

    “陈小姐,你先去休息,这里还有医生。”顾老爷子说了,还有点不放心,跟着说:“我让医生给你检查一下,陈小姐,你的脸色很不好。”

    医生过来给我检查,他说我没有休息好,身体疲劳过度。

    顾老爷子是无论如何不让我继续呆在这里,劝我出去了。我也没有离开多远,被安排在了客房住下。

    我把手机开机,立刻有无数的未接电话和短信发过来。我很累,不想说话。通通是以短信回复,顺便把工作安排给别人,未来几天,恐怕我都没办法处理工作了。

    顾明哲:你是不是老头子扣压了?需要我来解救不?

    我回他:嗯,最近要消失几天,解救就不用了,还不到那程度。也不会给你戴帽子。

    发完了,我就不想再理了,直接把手机调成静音。倒头就睡下,我有强烈的预感会做噩梦。

    即便做了准备,真正梦到那扇门,我从心到身克制不住的瑟瑟发抖。

    凌乱的家,倒在血泊里不能瞑目的母亲,杀人凶手狰狞的面容……一幕幕的反复回放,压得我喘不过气,一次一次让我体验生不如死般的绝望。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过去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能看见任何刀具,一看见就会情绪崩溃,整个人焦虑不安。那几年,氟西汀、盐酸帕罗西汀、舍曲林之类的药物我当成饭吃。

    我也像顾淮一样不能穿其他颜色的衣服,只能穿黑色,从头到脚都要把自己包裹严实,惧怕陌生人的接近。患上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反应,绝望到想以自杀来解脱。

    真的太难受了,难受到连呼吸一口气都是疼的。

    没有人无坚不摧,我也一样。

    我是抱着必死的心回来,只要没咽下最后一口气,我都不会放手,谁也不能阻挡我。

    顾老爷子似乎是太放心我了,根本不知道有个词叫引狼入室。顾淮病得这样的严重,他的父母,我的仇人应该会回来,这可是他们唯一的亲儿子。

    我强迫自己睡下,一直睡到下午的时候,有女佣用敲门叫醒我。我醒过来后,洗了一把冷水脸。

    看着镜子里面容冰冷的自己,微勾起唇,抿出一丝嘲讽的冷笑。

    顾老爷子说得没错,我就是可怕。现在能拯救顾淮,我以后也能照样对他下手。

    女佣是来给我送饭的,很清淡的饮食,我吃了一大半。女佣说顾淮今天精神好了很多,现在醒着。我便起身出门,客房离顾淮的房间有点远。

    我经过走廊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身后有人。我停顿下脚步,正想偏过看一眼,肩膀上就被拍了一下。

    我微微一惊,一回头,恶心得我差点把刚吃进来的食物给吐出来。

    拍我的人,竟然是顾淮的父亲——顾明儒!

    他看着我,眼底有震撼,脸上扬起了微笑,“似乎吓到你了,抱歉,我觉得你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心里素质很强大,恶心透了,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情绪。淡定的回答他:“你认错人了。”

    顾家的基因都很好,但也容易出怪胎。顾明哲妖里妖气,顾淮就太过正气。

    至于这顾明儒自然也是差不到哪里去,名贵的西装穿上身,老男人也穿出衣冠楚楚的气质。他是本市名的慈善企业家,由于近年流行的大叔恋,他也有不老男神的号称。媒体赞他为人亲和,财经杂志写他人如其名,有儒雅君子风度。

    “不,我见过你的。”顾明儒语气笃定,笑着说:“应该就在不久前,哦,想起了,你是顾明哲带回来的。”

    我微微点头,极其冷漠,拒绝交谈的意思很明显。

    顾明儒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在试探我,他感叹的说:“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