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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听到关门声,客厅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

    “怎么样?”哈玛盖斯关切地问。安杰微一苦笑:“姐夫说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小莎担忧地牵起他的手:“他怪你吗?”

    “不,只是一时接受不了。”

    众人理解地点点头:老婆是个假人,又突然消失,这任谁也接受不了。幻术系教授爱琳忍不住询问:“您为什么制造那样的假象?”

    “请不要用敬称,我是安杰。”少年直视她,目光是龙独有的深邃,“她们都不是假象,是德鲁依魔法,用草木唤起生灵,再塑造人形,作为载体的种子也在我这里。”众人大吃一惊。

    “那亚朵姐姐她们还可以复活吗?”小莎喜道。安杰摇摇头,露出一丝悲感的笑:“精魄消散了,就再也唤不回来了,所以那是独一无二的生命,不是什么假象。”爱琳赧然,又想到卡塔瑞亚陛下,那不也是个魔法的奇迹,谁敢说那个绝丽的人儿是假的?

    “是始祖精灵王教你的吗?”丽芙问道。安杰深深低下头:“依修拉陛下是一位仁慈的君主,他体会了[万物之心],也听到了我的心声。我的第一个转世就是他的弟子,他为我消耗大半生命,弥留之际却还祝福我一路走好。”

    [黑夜总会过去的……]那只苍老的手轻拍他的感触依然清晰,[虽然……你可能愿意待在黑夜里。]

    夜神欧托拉姆,库克尼尔心心念念的主人,是怎么样的神?

    不知为何,除了夜之都的一些客观资料,库克尼尔的主观情感和大部分记忆都随着他的逝去而被带走了。所以现在欧托拉姆对安杰而言,就是一块空白。

    “对不起,哈玛盖斯。”定了定神,黑龙的分身转向友人,“你很急吧,我这就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龙神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他虽坚持将养父摆在首位,却不像卡萨兰城主一样,认为这种自私的心态是天经地义。

    其他人也全神贯注地聆听,在座没有一个人不惦记席恩的安危。

    “夜之都广义来看是一大片星海,每个神都有一座对应的星宫,围绕都主的全知神殿做周期运转。值得注意的是智慧之神卡奥斯、记忆之神穆里埃和爱神佩拉罗,也许还有星辰女神蒂砝。像这类神职没有明确分工的三级神最危险,他们没有毁天灭地的能耐,却非常令人头痛。初级神和二级神力量是强,却只能做职权范围内的事,比如日神的职能就是维持白昼的行进,除此之外他不能做别的事。而拿智慧神举例,他可以让一个高阶神智商降低,也能看穿一切阴谋诡计……”

    “那不是没希望了!”小莎尖叫:要是席恩他们都变成弱智了还有什么戏唱?安杰摆摆手:“他的权能对非创神的造物没用,不过他的确是个聪明的家伙,对上他要万分小心。”小莎松了口气:“这就没关系了,外公也很聪明。”

    “嗯。还有记忆女神穆里埃,她的泉眼很久以前就被堵上了。因为改建夜之都对都主而言也是很累人的工作,而喝不到记忆之泉,初代神就会逐渐丧失神性,异常干渴而疯狂,到时就任他摆布了。”

    “什么怪物啊。”念力系教授迪罗在嘴巴里嘟囔,“好变态。”

    “更糟的是,只要踏入夜之都,就会产生这种渴望,影响是不自觉的。用这里的话解释,就相当于[位面同调]吧。整个夜之都是架构在都主的意志之上,他设定的规则无处不在。”安杰忧心忡忡地道。众人一致变了脸色,空间系教授德拉克道:“你的意思是,那座都市就好像在它的创造者脑子里一样?那魔皇陛下他们一进去,不就被发现了?”

    “不然。事实上,只有星宫、神力交汇之地和全知神殿是属于都主管辖,剩余的地方都是混沌。库克尼尔还在那儿的时候,就常常有神被吞噬,所以后来都主抹杀了报晴女神苏菲亚改造成星神蒂砝,让她主持维护一个稳定的星轨法阵。魔皇陛下他们潜入的时候,都主未必会察觉,但蒂砝一定有感应。”

    果然,夜之都下面是原始之海。哈玛盖斯心底一直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放松:以席恩谨慎的性子,肯定会先取得牢靠的后台再去敌境。而且有关星辰女神的部分,已经从欧托拉姆嘴里挖出来了。

    余人也是相同的想法:“魔皇陛下不会冒失闯入的,倒是要小心智慧神和那个记忆之泉。”阵法系的苏蜜雅教授好奇地发问:“爱神又是什么样的神?你们也会恋爱吗?”安杰苦涩的笑容带着嘲弄:“别误会了,这位和地球那个射箭的邱比特可不同。佩拉罗、卡奥斯和另一位[放逐者]真正的职务是代替都主执法。我们是有爱情,但是都主讨厌这种感情,认为它令人失控,做出种种违背规则的叛逆行为。爱神的任务就是在新神出生时‘洗礼’,确保他们绝对忠于都主;还有杜绝爱情的发生,具体做法我也不知道。”

    “那他应该叫爱情杀手!”

    “……”不置可否,安杰续道,“放逐者我们也叫剥皮者,自从形意之神塔格斯死后,诸神就失去了这方面的再生功能,他把剥了皮的犯人扔到记忆之泉附近的沙漠,因为投入混沌会增强混沌的力量。这些可怜的家伙只剩下想剥夺别人皮肉的本能,都主用专门的法则约束他们,让他们充当守卫。他们会用尽手段诱惑经过的人,一旦回头就会被吃掉。”

    好…好可怕的地方。教授们越听越寒心,由衷祈祷两位主君平安归来。安杰还没说完:“放逐者应该是诸神当中的一位,但我不知道是谁。库克尼尔也被剥掉全身的鳞片,驱逐到这里。”

    众人听得嘴角抽搐,特别是哈玛盖斯,他扒过自己的龙鳞盛装帕西斯的灵魂碎片,那种痛至今记忆尤深,想到同类遭受如此苦刑,不禁怒气填膺:“太过分了!”丽芙搓了搓臂膀:“就像某些人类剥树皮的行为一样,真可恶。”

    “不过……库克尼尔是被放逐?不是他吃了很多神以后,逃到这儿?”想起养父的推测,哈玛盖斯不解。

    “最初是逃跑,半路被捉住了,都主罚库克尼尔成为审判者,专门捕杀逃离夜之都的神。”

    哈玛盖斯一怔,温和的眼射出凌厉的光:“那他为什么袭击主人?主人并不是从夜之都逃出来的!”安杰也愣了愣:“这…我不清楚。”压抑的不安像纠缠的蛇群般令龙神窒息,他紧张地咬着大拇指,再也无法用理智说服直觉――自从席恩离开起,他就没感觉好过!

    “优先生……”

    “我已经在打了。”做了个放心的手势,优拉下耳环式联络器,和另一头的杨阳通了会儿话,神色凝重地关闭,“小贺说他们没有被审判过。”

    其他人也明白了哈玛盖斯为何那么焦虑,室内的空气一时间冰结。变化系教授温梨干涩地发问:“他只针对魔皇陛下?”

    是了,席恩创造了混沌纹章,又和始源之海取得了同调,想战胜无序的都主当然会想得到他。

    不是“审判”,也不会有交涉的余地,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

    主人!!!

    ******

    踉跄了一步,脚深深陷进沙坑。

    “怎么了?”前方引路的男子柔声问。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唤我……”茫然低语,转到一半的脸被扳回:“别回头,也别应。”

    “哦。”跟着向导继续跋涉,没走两步又停下,这次拖住他的是一只白色的小狼,两只爪子紧紧抓着他的短统靴,牙齿撕咬黑袍的下摆。男子发出啧啧的咋舌声,俯下身拎起它,笑得别有用意:“怎么搞得这么狼狈呀,夜神?”

    小狼狠狠瞪视他,眼里燃烧着被欺骗的怒火。

    “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乖乖随我去向创神领罚。”故意拔下他一根牙齿,不顾他痛得嗷嗷叫,两颊有着美丽兽纹的男子还想拿爪子开刀,黑色长发的少女伸出手,语气不容反驳:“把小白还我。”

    “小白?哈哈哈!”男子忍俊不禁地大笑,抛给了她。拿回沾血的獠牙,席恩帮宠物装回,纤长优美的手指放出治愈的柔和光辉。欧托拉姆感动地呜呜哭,只恨不能说话:没想到小可爱都变得这个样子了,还为他疗伤。

    怎么办?卡雅他们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只剩下他……

    只剩下他……能保护她。

    有生以来头一次,古神体会到何谓[责任]。

    只使用了一点魔力就头晕目眩,魔法神晃了晃,昏沉地抬起头,从眼前的男子狭长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影子:长及足踝的发丝是纯净的黑色,宛若夜色幻化而成,清丽冰艳的轮廓略有些稚嫩,冷得像冬天的雪,银亮的眸比星光更寒冷,却隐约透出迷惘与困惑。

    “你为什么能回头?”

    男子玩味地挑眉,抚摸他柔嫩的脸颊,被僚友一口咬住也不介意:“都变成这样了还会好奇?真有趣。呵呵,因为他们怕我。”他扫了一眼后方徘徊不去的异形们,那是些像泥浆似的怪物,拖着肮脏的痕迹,不停地嘶喊,挣扎着要凝聚成型。

    “?”席恩正要再问,突然捂住嘴,弯腰剧烈咳嗽,好半晌,他才虚弱地挤出沙哑破碎的声音,“我好渴……”

    “来。”执起他的小手,男子牵引着往前走,“我带你去喝水。”

    魔皇一步一个脚印地任他拉着前进,沙上的足迹延伸得很远、很远……仿佛没有尽头。

    冷汗浸湿了雪白的毛皮,混合着从牙根流出的鲜血,欧托拉姆死死咬住被黑天鹅绒布料包裹的圆润肩头,席恩身上有防御结界,无论他怎么咬也咬不进去,反而弄伤了自己,但他还是不肯放弃,低咆着想唤醒他。

    眼角瞥见那张小巧的脸蛋满是虚汗,毫无血色的唇逸出急促混乱的喘息,又忆及他一路跌倒爬起了好几次,不禁心疼,动念间,繁星点点的清凉夜幕取代了烈日高悬的火辣白昼,席恩的脸色顿时好了许多。

    “咦!”男子惊噫了一声,回头抓住他,“你捣什么鬼!?……只是帮她降温?啧,你什么时候变这么体贴了?”

    对了,温度降低了。一个惊雷在脑中打响,夜神怔怔发呆:我应该只能让天变黑才对,为什么……

    黑夜中包括什么?我的力量不止如此,我能做到更多事,更多的……

    群星发出璀璨的光芒,像被无形而巨大的漩涡搅动般错乱回旋,整个夜之都崩溃地轰鸣。男子暴怒,一个耳光将席恩扇倒在地,踢了欧托拉姆一脚,踩住他的脖子狞笑:“好胆子啊,惊动了创神,我想为你求情也不可能了,还不停止!非要我动用权能吗?你这副躯体想和我斗?”

    不用他威胁,来自都主的反弹已经令欧托拉姆痛不欲生,在他脚下抽搐扭动。

    “呆瓜。”奚落地嘲笑,抬脚踢到半坐起身的人怀里,“你再搞怪,我就打烂她漂亮的脸,撕下她的皮和后面的家伙做伴,反正创神也不需要她的外表。”想到他刚才的暴行,欧托拉姆怒极,恨不得操纵陨星砸扁这个混蛋。

    玛塔!我不会放过你!

    兽神无动于衷地双手环胸,姿态傲慢而狂放:“告诉你,你家小库就是我处刑的,一片一片剥掉他全身的鳞,砍掉他的脚爪,敲碎骨头――怎么样,你咬我啊!”夜神骇然瞪大眼,心痛得像要爆裂,那残忍的一字一句就像一把利剪戳着他的骨髓灵肉,眼前升起血雾,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一双白嫩的柔荑牢牢抱住他,制止他疯狂凶狠的挣动。

    看着他们俩扑腾,玛塔感觉像看一只野猫和一头野狗打架,都可爱得令人想好好凌虐一番。

    “呵,手给我。”虽然那双银瞳浮现出明显的警戒排斥,玛塔也不怕他反抗,果然,席恩立刻握住他宛如水晶雕刻的兽爪,游魂般站了起来。欧托拉姆反而恢复了清醒,急得乱抓袍子。

    “省省吧,她喝了我的血,现在等于是我的傀儡。等她沐浴了记忆之泉,接受佩拉罗的洗礼,就完全是都主的玩具了。”

    是我的错!欧托拉姆后悔得想杀了自己,席恩明明警告过,我却相信了这个凶手,没想到他居然是[放逐者]……

    [这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下水道。]

    望着身边清澈见底的流水,卡雅感叹。捧着提灯的萨菲抬头,恶魔都拥有黑暗视觉,小小的火苗笼罩不到的范围外,原本高耸得像天穹的云乳石不知何时沉沉压下,再瞥了眼对岸,他镇定地说出观察结果:[河道变窄了。]

    心一凛,卡雅和欧斯佩尼奥不约而同地恍悟其中的含义。走在最前面的席恩证实了他们的猜测:[我们正在适应这个世界。]卡雅不寒而栗:[我们也变成巨人了吗?]呜呜呜,死不可怕,身材“膨胀”才是美女的耻辱呀!

    [大小并没有意义,影响是相互的。]眷恋着火光,却蛰伏在阴影中的魔君遥望前方的漆黑,清醒的眸里有着深沉的,让人无法捉摸的思绪,[记住,接下来无论谁叫你们,都不要答应,跟紧我就是。]

    [是,父亲。]

    [遵命,我君。]

    [好的,小可爱。]

    包括欧托拉姆在内,众人都回以认真的承诺。只有最后的娜夏静默不语,安静得仿佛一尊雕像。

    推开一扇凭空出现的门,阳光灿烂。

    这是一座正常的都市,乍看是如此,然而式样统一的神殿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一尘不染的石像随处可见,来往的行人都是面容姣好的年轻男女,没有老人和小孩。他们视若无睹这一行潜入者,各做各的事。卡雅等人越走越惊讶,一家酒馆里竟然在开庭审问犯人;庄严肃穆的宫殿直通马厩;市中心是墓地,热热闹闹地举行着音乐会;一名绅士下跪向一位淑女求爱,将包着死老鼠的手帕献给她……

    [这里怎么乱七八糟的?]眼角瞥见一只粉红色的猪拍着翅膀飞过,卡雅揉揉眼,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她倒也不害怕,几年的征战生涯,她见识过更多匪夷所思的位面,只是本能地不舒服,好像掉进了小孩子的玩具盒一样不快。欧托拉姆却有点惶恐地趴在席恩身上,汲取着他清冷而坚定的气息:[以前不是这样……这些神我也不认识……]

    [他们是神吗?牵线木偶、戏台的布景、道具――请用更合适的词称呼他们。]魔皇随手扯下那个仕女的裙带,纤指翻弄间编出一朵栩栩如生的花,递给她,[打扰一下,女士,请问‘建筑师’在哪儿?]

    [穿过都市的喧哗,在岩石的森林中寻找智者的花园。]女郎开心地接过礼物,然后就像再也看不见他一样,专注听着面前的男子口若悬河地解释着死亡的定义。卡雅等人哑然注视这一幕,他们本来还以为他在告白呢。

    [父亲的手好巧,回去后也编朵花给我。]卡雅自在地提出要求,不断游移的双眼和紧握剑柄的右手却没有丝毫放松,从小接受领主们训练的她拥有绝佳的心理素质和出众的战斗能力,[在这儿要问什么,就用他们的东西交换?]席恩点点头:[要稍加改变,不能重复。他们不会说谎,但只能给你一个提示或谜题。这里的规则每天都在变,不过有些规律还是不变的,就比如这个。一天也不一定是一个白天加一个晚上,总之是混乱中有序。]

    [那可以直接叫他们带路吗?]思索消化片刻,萨菲举一反三地问道。

    [千万不要。]席恩眼神一沉,法杖与地面敲击出异常清亮的声响,[你必须用自己的东西交换,而且……]

    [带我去见你们的神!]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娜夏扯下一只水晶扣子,塞给一个过路的男子,闪亮的神情像见到了救星,不忘抛个示威的眼色给仇人,[我要向他申诉!求他逮捕一个罪犯!]

    那男子茫然眨了下眼,就带着她走向最近的一幢神殿。

    [娜……!]欧斯佩尼奥大惊失色,正要追上去,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如同一只铁钳般牢固:[让她去,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吾主!]无面之王焦急地转过头,秀逸绝尘的脸上满是凄惶,[她出卖了我们,为什么不阻止她?还有…她会变得怎么样?]

    [不知道,也许是做成一只新的扣子,也许是成为哪个神的盘中餐。]魔皇容色清冷,口吻与内容的极度落差令人心惊胆战,[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多余的存在,因为她要求的是‘尚未建立’的法则,这里可没有下对上的陈述,那个玩偶只能这么判断。]欧斯佩尼奥失魂落魄地站着。席恩松开手,径自背转身:[走,我可不允许你陪她送死。]

    [……是。]欧斯佩尼奥没有反抗,低下头,嘴角牵起苦笑的弧度,[太傻了……]

    卡雅打心底赞同,也有少许感伤。记得当初她和这位音乐老师摊牌时,曾质问她“神要你们死,你们就去死?”,结果这个愚蠢的水精灵还是宁愿向一个素未谋面的神求助,也不愿擦亮眼睛自己分清是非,终究走上了死路。

    用四瓣对切的橘子换来港口的位置,席恩匆匆离去。萨菲看着船形的橘瓣若有所思,他似乎明白这里的解谜规则了。

    美艳的蓝泛着银鳞似的波纹,一艘简洁流畅的船滑翔般一掠而过,拨开粼粼水光。船首的人摇着桨,被羊毛斗篷包裹的身段就像个普通的丰满女子,风帽两边却插出弯曲的羚羊角。

    [大人,您不该回来。]

    卡雅手一抖,剑尖直指窝在父亲怀里撒娇的小白狼,准备他一出声就刺穿他的喉咙。刚开口的欧托拉姆连忙闭嘴,委屈地拱了拱席恩。

    没有得到回应,女子也不再说话,静静划船,悠远的水声温柔地荡漾。夜神双目含泪,几次想问侍从的下落,终是鼓不起勇气。

    [她是谁?]喝了口保温瓶里的热咖啡,润泽优美的薄唇吐出的低语也绵软如丝,那是一种令人联想起夜色的醇柔嗓音。

    [我养的羊,叫白白。]落寞地回答,欧托拉姆垂着头。席恩哦了一声就不再多问。卡雅和萨菲反而好奇地上下打量,窃窃私语讨论。

    欧斯佩尼奥神思不属地望着碧蓝的水面,黑亮的发瀑从光滑的木纹表面淌下,在水中飘摇。席恩看着他,突然解下腰侧悬挂的小袋子,倒出一堆闪闪发亮的宝石,装作在当中挑选,却偷偷藏起一颗。

    这个,是用来救那个使徒的吧,假如她还没死的话。

    欧托拉姆不笨,他只是很少动脑筋。

    小可爱,你真的太可爱了!想大声宣布这样的发现,被眼明手快的卡雅丢出的胡桃堵住了嘴,欧托拉姆郁闷地打着转。快乐地吃着随身携带的坚果,有着绝色容颜却身披战甲的女神无邪地大笑,水流般清脆。将榨好的葡萄汁倒入金杯,优雅的男子随手用藤蔓束起沾湿的紫红色长发,与妻子纯金一样闪耀的发丝交缠,如同艳丽的朝霞横穿过旭日。

    一只接一只硬壳打在身上,左躲右闪避不开,欧托拉姆一溜烟跑到席恩屈起的膝盖后面,生着闷气:他是古老的、尊贵的初代神,怎么可以任一个小丫头欺负。

    温暖有力的感觉从腋下传来,他被轻轻抱起,热泪盈眶:呜呜,小可爱,还是你好……

    咔嚓!一只完工的漂亮银项圈扣住他的脖子,欧托拉姆呆滞:喂喂,你掩饰也不能做这种气闷的东西套我。

    [喜欢吗?]绽开几可乱真的纯洁粲笑,席恩揉揉他毛茸茸的耳朵,[这下你就是我的了,你也不想再受都主掌控对不对?]

    点点头,摇摇尾巴,被哄骗得进入狼狗角色的初代神不知道那是恶魔的笑容,虽然不记得,但是被他的分身寄生,不得已自毁,魔皇还是要小小回报一下的。

    修长莹润的指尖点拨间,那些星辰幻化的宝石激碎飞舞,围绕着蜷抱的身体构绘出亮银色的光之丝线,慢慢消失在柔软的黑袍之中,夜空般的发垂落,星光蔓延。

    他宛如寒冰锻造的眼眸辉映着天空与水的颜色,亮丽潋滟的蓝,像是冷月坠落于海天一色,银白柔静的光华由浅至亮地晕染开来,完美地交融,透射出无与伦比的瑰丽。而这片无尽之海永不消散的迷雾,是他不让人窥见心灵的隔阂,浪涛掩于其中,偶尔水波翻涌出反光,穿透幽深雾霭,映入眼帘。

    那张在神明中不算出色的端正面容逐渐模糊,只有这双吸引人探究、进而沉溺的眼清晰地存在,仿佛惊心动魄的一剑,深深刻进灵魂,永难忘怀。

    古神隐约感到他与对方是不同的,同样是神,却像两个永远不会有交集的生命。

    席恩静静闭上眼,熟悉的愉悦流遍全身,那是魔法的脉动。他听着有节奏的摇桨、水鸟振翅飞过的恬淡声响和女儿的轻声曼唱,带着淡淡清香的微风吹拂。

    小舟穿过两岸的喧嚣,一座像是分界线的宏伟拱桥,驶入一片幽暗的水域。夕阳毫无征兆地沉落,青黑色充斥了这个浩瀚的国度,就好像有谁拉下帷幕更换了场景。呢喃哼唱着的,夜莺般清婉动人的歌声停了,卡雅俏皮地皱皱鼻子:[一直感觉有什么在影响,这下可以确定了。]

    [再提醒一次,不要答应任何人,跟紧我。]提着袍角跨上岸,一条撒满雪花的小径随之铺就,延伸到覆满了冰霜的树林里。余人陆续下船,回过头,长着羊角的女子双手合握胸前,以祈祷的姿势默默祝福。

    渐渐冰冷的寂静中,欧托拉姆挨近抱着自己的人。

    霜雪的轻响此起彼伏,披着交相辉映的星光与雪光,漫步曲折而漫长的幽径,卡雅环顾四周,两旁竟是化石树森林,犹如坚硬的石英静止于暗夜的水下,夜间的薄雾在触目可及的一切盖上蒙昧不清的纱。象牙法杖莹白的光铺开一圈亮色,却为诡异的气氛增添了一层不安。

    湿气很重,她却觉得有点口渴,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锐利的目光深思地注视前方的父亲,纤弱的身形似乎随时会被压垮,挺直的背脊却比峭壁更刚强,漆黑的袍角在摇晃的水雾中翻动,像一束黑色的光破开迷障。

    时间的竞赛吗?还是[力]的比拼?

    无论如何,她会跟随他到底,只可惜不能用剑帮他杀出一条血路。

    都主和古神们的力量是新生的神祗望尘莫及的,经过元素之君改造的她大概抵得上二级神,萨菲和欧塞至多与神仆打平手,唯一的胜算是席恩本身对混沌之力的把握。

    残破的神庙出现在小路尽头,倾倒的白色巨石散乱叠放,然而依旧高耸的石柱没有留下一点时间的刻痕,干净而光洁,整座神殿全部由看似平直的矩形和三角构成,柔和的弧线展现出古老神族所塑造的奇迹。

    清冷的夜露凝在柔嫩的草丝上,一粒粒散发出金色的冷光,文风不动,定睛细看才发现是黄金打造而成。精巧的钻石碎片组合出形状完美的花朵,盛大华丽地簇拥着纯白简约的建筑物。

    [我讨厌这个地方,完全没有自然气息。]卡雅抱怨。萨菲笑了:[和格蕾茵丝的水晶花园好像,她们应该会合得来。]

    一个神和一个恶魔喜好相同?欧斯佩尼奥感触良深地摇摇头:[吾主,这里住着谁?]

    [智慧之神卡奥斯!]抢着回答的是欧托拉姆,一脸的苦大仇深,却掩不住得知还有故友生存的喜悦,[他是个讨厌的家伙!老是要我们猜谜!]

    [然后你肯定猜不出。]卡雅刮着脸,[羞羞。]欧托拉姆唔唔连声。

    席恩轻挥象牙法杖,顶端的深黑色晶石里,回旋的星河化作水银似的光流泻而下,熔解了纯金的枝条,成为一大片水平的银色镜子,闪耀着金光的卷曲花纹附着其上,慢慢拉长凝固,纵贯智慧之神的花园,直达两扇被巨大宝石封印的拱门。

    缓缓开启的门犹如在神前退下的虔诚信徒般悄无声息,殿内沉重的黑暗被升腾的星辉照亮,同样烙印着金色纹样的白石地板铺展开来,水从精金铸就的喷泉涌出,高高射向深邃的夜空,从外面看有屋顶的地方却闪烁着数以万计的恒星。一个男子就坐在水池边缘望着星空,一动不动,宛如一座已经思考了亿万年的雕塑。

    他长得很平凡,光华隐现的赤金色眼眸掩藏在柔软的石青色额发后,英挺的鼻梁和饱满的唇明明是水准以上的美丽,却依然不耀眼。淡紫衣袍随着吹进大殿的夜风微漾,全身笼罩着浅浅的星芒,神祗特有的高贵在举手投足散放,他转过头,系着发尾的金葱流苏随之晃动,目光深深地注视当先走入的魔皇,绽放出灿烂的笑靥:

    [又见面了,我的小女神。]

    那声音就像水滴在瓷器上一般,优雅而慵懒。

    卡雅大皱其眉,为什么这些早该退休的神都恶心巴拉地称呼她尊敬的父亲?席恩礼尚往来地颔首:[卡奥斯。]

    [这次不是和金发的小弟一起来?]一一扫视随行者,[啊,漂亮的女孩,寂寞的男孩,你…噢,多么接近我们的生命,欢迎你来到众神的国度。]萨菲一呆,他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神说“欢迎”,回想主君推测的创世真相,对古神这种生物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见卡奥斯还盯着丈夫直瞧,卡雅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一把抱住萨菲:[他是我的!你别想打他的主意!]

    [哈哈哈!]智慧之神的表情像看到一场有趣的笑话。一直等着他招呼的夜神不满地嚷嚷:[喂,你怎么无视我!?]

    卡奥斯呆住了,似乎刚刚才注意到他,那双仿佛红金高温燃烧的眼睛冷却了,流露出一抹萧煞的阴寒,与席恩冷冽的瞳对视片刻,他温温一笑,闲雅的智者,恶意也是包裹着糖衣的剧毒:[我真的很意外再次见到你。]

    气氛顿时紧绷起来,一呼一吸之间,镂金祭坛上终年缭绕的神香沁入五脏六腑,难以言说的苦闷。

    [告诉我,追求知识的小女神,你没有迷失在我的殿堂里?]

    [不奇怪,我倒霉惯了,不相信有天上掉馅饼这样的好事,再兴奋也能及时回过神。何况你为了困住我,还用了睡神的帐幕,要知道我最讨厌睡觉了,任何床都让我浑身不舒服。]

    [呀,我会吸取教训,不过你这是有恃无恐吗?]卡奥斯竖起一指抵在唇前,微笑着。

    [不,是懒得再和你玩。]席恩冷淡地抛给他一只粗布口袋,冰魄般透彻的银眸望着他,[你也不是认真的吧,假园丁,游戏该结束了,我许诺你要的东西,给我《神典》。]这回卡奥斯吃惊的神色裸露出一丝真实,带着自己也不明了的期待:[狮子大开口啊,我倒要看看你给我带来了什么礼物。]

    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也不是创神的首级,是一串淡黄色的风铃草,根部有打圈的痕迹,仿佛曾与某种温柔的存在深情地缱绻,智慧之神有一瞬的茫然,喃喃:[这是什么?]

    [你说呢?]恶魔之君轻声细语。

    [啊……是的,我看过。]抬头,看向一个固定的方向,动作无比娴熟,就好像已经仰望了千百万次,[系在她的头发上,我从这里望见她,她冲着我笑,笑得好单纯,无忧无虑。可是她的笑容通过光传到我的眼睛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我都忘了呢……可是,黑发的小女神,单凭爱情这棵禁果,是无法打动我的。]

    在意识到以前,可爱的小花已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毒草,钻进心灵的空隙,在无言的注目中盘旋了大半个手臂。默默端详席恩平静的神情,卡奥斯对他看起来无害的小女神有了全新的认识,无奈一叹:[好吧,我以后也会小心女士,就是学费太贵。]

    摊开左手,淡金的光华闪动,一本古朴厚重的典籍自虚空浮现。

    [《神典》、《神罚》、《神约》,另两部在初代神和二级神手中,《神约》是爱神佩拉罗持有,《神罚》不知道,我应该猜得出的,可惜这属于‘禁区’了。]纠结紊乱的思绪化为冲口而出的叹息,智慧之神伸出另一只手,漆黑的荆条缠绕其上,如同接受了撒旦诱惑的夏娃,[额外的报酬,过来,聪明的小女神。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你不能杀死上帝,就带我离开伊甸园吧。]

    银色的水花绽开,飞溅的珠子被金黄色的神光染上金属般的质感,旋转的《神典》之下,交叠的手被尖锐的倒钩刺出相融的血液。

    [契约成立。]

    额前的黑钻被轻轻掀起,温软碰触着肌肤,高雅又苦涩的香味冲击着心神,席恩有一刹那的眩晕,流经血管的魔力支撑住他,恢复清醒的焦点里,全身湿透的男子温和地梳理他的长发,这让他有些不快,下意识的,他认为这是养子的专属。

    [幸运女神的护符,你的运气太差了,我只能给你个逆位的祝福,希望你能绝处逢生。]手指在耳鬓停顿了一下,黑色的星光反射在澄明的眼波里,霎那迷离得没有边际。垂下手,卡奥斯微微烦恼地蹙眉,显然对于感性的问题不甚拿手。

    [可以给我一棵真正的花吗,女孩?]终于说出口,对着带有花草种子的金发女神。

    得到父亲的允许,卡雅才双手交抱,鲜嫩翠亮的绿蜿蜒,芬芳的花儿吐蕾打开,几片嫩黄花瓣飘落下地。卡奥斯怔怔看着,新奇的:[啊……原来是香的。]他没有失神多久,目送席恩收起书交给萨菲,接过娇嫩的小花,一瓣瓣撕扯揉碎,嘴角的笑意隐含自嘲:[奢望着没什么意义的自由,我果然不够称职,不过算了。]

    [你这家伙,尽喜欢说些听不懂的话。]被冷落了许久的欧托拉姆忍不住口吐怨言。卡奥斯挑了挑眉,目露惊诧地凝视他好半晌,千言万语最终浓缩成一声叹笑:[还是非常幸福的状态啊。]席恩不以为然:[无知并不是幸福。]

    [是呢,连幸福的定义也不理解……保重,隐藏了名字的小女神,老友。]挥挥手,送别一行人,舍弃了执法之责的古神继续以原来的姿势遥望着星空,关闭的大门将他的身影定格在永恒的瞬间。

    走出几步,卡雅感慨回首:[我觉得他有点可怜。]

    [自己不觉得可怜的人不需要可怜。]席恩头也不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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