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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没有虫鸣,也没有夜枭的鸣叫,整座化石树森林一片死寂。代表诸神的星序挂满了夜之都的天空,灰白的枝干反射着幽幽银辉,显出一丝孤寂的意味。空气有点干燥,走在积雪的道路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在此时的环境下,令人毛骨悚然。

    [您要占领这里而不是毁灭吗,我君?]萨菲飞快地翻阅《神典》,古神语和新神语几乎一样,而他没有白娶一个神族妻子,[这本书拥有怎样的权能?是否需要收集其他两本?]

    [夜之都是必需的,封禁混沌的整个‘漏斗’来自创神的意志,如果我取而代之,会丧失所有的人性,他是真正意义的,‘神性神’。]出乎众人意料,席恩的背影摇摇欲坠,卡雅和欧斯佩尼奥惊呼,上前扶住他。只有萨菲惊讶地看着羊皮纸页,流金辉煌的字迹变成了冷硬刚劲的暗银色,字字力透纸背,隐隐透出鲜亮的红,像是心脏动脉里凝聚了生命力的血液。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直觉这个异象和主君突如其来的虚弱脱不了关系。

    苍白的手指深深陷进心口的黑天鹅绒袍子,席恩垂眸低喘,冰封的眸掩盖了一抹枯竭,在贴身结界冷淡的隔膜中自我疗伤着,来自法杖的坚定触感支撑住他,而不需那两双关怀的手:[两败俱伤是万不得已的手段,我想先架空那个玩娃娃的家伙,再来好好和他谈一场。]

    卡雅凝视父亲在月下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心下隐约不安:[既然他只有神性,应该不会舍不得一个夜之都!奥路贝亚修说他做一切实验的目的是建立一个完全有序的终极世界,那能够对混沌调律的你,就是他的目标!]席恩眼中掠过赞赏,微微笑道:[没错,但是都主的本体已经同夜之都密不可分了,一旦这里崩毁,构成他物质组合的神印也会分解。最重要的,这样可以确保万一情况失控,我们不会跟着玩完。]卡雅还是难以心安,总觉得漏想了什么。

    [萨菲,听说帝国的法律是你编纂的?]席恩转头看着女婿。

    [是。]深渊领主恭敬一礼。魔皇伸指在他前额一点,翻开的书册延伸出数条亮银的丝线,缠绕住左臂,从纤长的食指没入额心,[记住里面的内容。都主手下有三名管理者,第一代神爱神佩拉罗、三级神卡奥斯和一个神秘的放逐者,他们可以凭着三本法典处决所有判定有罪的对象。我虽然独立了《神典》,还是要具体执行,不过会轻松许多。要是和这儿的人冲突,你就挑出适当的条令宣读。]

    萨菲略一思忖,自信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您尽管放心。]

    [欧塞,你去一趟负位面。]轻咳两声,席恩行若----了吧。

    ******

    干涸的河床上,布满了光洁圆润的鹅卵石,一颗颗像发着光似的。披坚持锐的金发女神在这些小石子之间轻盈地跳跃。原本走在最前面的魔皇反而渐渐落后,突然一个打滑,身子往前扑倒。

    [我君!]一直注意他的紫焰之王及时搂住他的腰,劝道,[让我来背您吧。]

    [……]虽然很不愿示弱,但理智告诉席恩此刻逞强只会拖累行程耽误大事,抿着唇趴到部下背上。卡雅笑吟吟地瞅着他,难得尝到得意的滋味:[哈哈,父亲好笨手笨脚,一不能用魔法,您就连路也不会走了。]

    [闭嘴。]

    本来不想理她,然而最后一句触动了席恩的心结,总是平静的语调略略紧绷。

    没有了魔法,他的确一----。与此同时,预备好的法术也发动了,以魔武双修的女皇为圆心,产生了球形的重力场。

    印证了不愧是席恩的女儿,卡雅完美地结合武艺与魔法。

    身在半空的异兽还没落地就被压溃,下坠的球面将焦坑满布的地面挤出一个大坑,强大的气流呈散射状吹起碎石,摆放着精致工艺品的广场早已被先前的雷击破坏得千疮百孔,纤细的高塔也在炎刃的扫荡下焚毁,摧枯拉朽的狂风把废墟上的一切卷得干干净净。

    召唤劲风吹开尘雾,数以百计的门在夜空打开。

    “小心!”

    漆黑的环形光幕吸收了借助星之门释放的神力,萨菲一个瞬移挡在妻子面前,并拢的食中指划过锯齿形的光弧,清脆的节奏之后,似有一把无形的刀刃切过,拉开亮紫色的痕迹,“曲空震裂!”

    纵横交错的空间裂痕在平行的层面上引起连锁反应的崩塌,进而粉碎了所有的门。

    夜空中的群星大放光芒,细长的游丝下雨一般坠落;之前潜伏在地底的怪物也伸出了覆盖鳞片的巨手,形成一片林立的怪异树木;远处涛声隐隐,聚集的海妖张开血盆大口……已有准备的萨菲快速念出适当的法令:“天与天上之物,地与地下之物,海与海中之物,以神之名命令尔等臣服!”

    攻击停止了,兽形的神仆们像断了线的傀儡一动不动,那些展开攻击的下级神却只受了少许影响。

    “别挡着我啦!”不领情地将救了自己一命的丈夫推进星云法阵,卡雅高举左臂,扣着金色护腕的手镯散射出无数光点,凝结成一面游走着银色辉光的盾牌,“爆裂陨星阵!”

    命运之神的精魄凝练而成的神器发挥了紊乱星轨的作用,星宫之间彼此撞击陨落,如同弥撒的音色变了调,炸雷般的嘶叫震耳欲聋。

    喷溅的光雨像盛开又凋谢的烟花,在地上产生了油脂燃烧的效果,蔓延的星火燎烧着畏伏的兽神使者,痛苦战胜了本能的畏惧,被激怒的吼声此起彼伏。

    “裂!”晶盾骤然迸射出无数陨石碎片,以惊人的速度打入坚固的鳞甲,引发了连环爆炸。嚎叫的怪兽们彻底疯狂了,践踏着碎石瓦砾前仆后继,犹如一座座活动山峰。手中的重剑变成一串星尘的长鞭,金发女神化身驯兽师,肆意鞭挞着这些大型靶子。

    连着扫平几波攻势,卡雅胸口起伏,额头沁出点点汗珠,神应该是不会累的,她却渐渐觉得力不从心。

    至少有上万的敌人死在她手下,可是放眼望去,数目好像一点也没减少。

    不得已,她退回了父亲立下的光之界碑内。

    “啧,像蝗虫一样杀不尽。”喘息着咒骂,言下饱含焦躁和担忧。一直念诵法典的萨非也受到了莫大的情感伤害,他可是最排斥神喻和正义感的恶魔。就在他们稍微休整的短短空挡,敌人也不放过他们。卡雅强打精神迎击,却见那些巨兽在撞上光柱的刹那融化,蜡油似的物质甚至熔解了后面的怪物。

    “……”

    杀得辛辛苦苦的女神懊丧地发现自己和丈夫加起来还不及父亲随便设下的一个结界,这样看来他应该是不会有事的……

    转念一想,虽然只要蹲在里面就能让敌人自行冲上来送死,但是耽误的时间里,席恩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不亲眼确认,她是无论如何放心不下的。

    这时,天空传来雷鸣般的响声,哗哗倒流的黑色水流从晶莹剔透的花枝根茎喷涌而出,将兽群远远冲开。

    枯竭的能量完全恢复了,贯通冥河的阿格龙河也连接了两个宇宙,然而这同样意味着夜之都的力量将可以干涉现世。

    于是,星之结界缓缓合起通往上方的“闸门”,片片剥落的花瓣融入越来越少的河水,喷溅的雾气分开,一个绝美的身姿轻盈降落。

    “欧塞!”卡雅喜悦地呼唤,萨菲则沿用了旧称:“大人。”

    “抱歉,久等了。”回以释然的浅笑,欧斯佩尼奥环顾了一圈,皱起好看的眉,“吾主呢?”卡雅愤愤地道:“被一个叫玛塔的混帐抓走了,我们正要去找他。”

    “或者离开。”萨菲接口,镇定地迎视两人惊怒的目光,指了指明显变淡的星光护壁。

    怔了怔,卡雅想起席恩的交代:[挡不住的话,就退回去。]

    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她快速向欧斯佩尼奥说明经过,现场一阵沉默。

    “我不走。”无面之王首先表明立场,多余地补充了一句,“我还要把支配之权杖还给吾主。”

    “我也是。”握住发烫的象牙法杖,金发女神坚定地表态,“我要把这根‘乌洛诺斯之影’带给父亲。”紫焰之王不意外地叹了口气:“你们确定?再不走,我们就没有退路了。”

    “你走吧,萨菲。”并没责怪丈夫,卡雅的眼神十分温柔,“我们总得有一个回去女儿身边,临走前大哥嘱咐我照顾好父亲,我不能抛下他。”摸了摸后脑勺,萨菲无奈地斜睨自己的小妻子:“说什么话啊,我可不想事后被主子拆成碎片,被莎娜鄙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卡雅扑哧一笑,笑靥如鲜花绽放。

    下一秒,结界完全破裂,扭曲的时空被矫正过来,他们站立的地方,变成了一弯湖泊。

    “往哪儿走?”萨菲问了个实际的问题。

    卡雅和欧斯佩尼奥面面相觑,手里的法杖没给他们任何信息。

    ******

    阳光将眼前的一切景象扭曲,风挟着白沙卷起热涡,地面浮现出被流沙掩埋的玫瑰色岩石轮廓。

    光线从遥远云端落下,洒入苍冰色的双眼,没有反射出一点情绪波动。反而是他怀里的小狼急得拼命撕咬,尽最后的努力想唤醒他。

    “呵呵,向自己的过去告别吧。”压根不把夜神徒劳无功的行为看在眼里,兽神当先走进地下遗迹。在沉入深邃黑暗之前,魔皇依言抬头望了一眼。

    半透明的苍穹就像那人明净的笑眸,过去他仰望天空,只会想到众神在那里冷冷地俯视众生。

    垂下头,他表情木然地跨入未知。

    封闭的建筑毫无应有的霉味,飘散着淡淡的香气,是香柏混合没药的味道。走下百级台阶,穿过层层掩映的烟色幔帐,辉煌壮丽的神殿内部映入眼帘。纯白的石柱被繁复的花饰精细地描绘,织工细致的羊毛挂毯装饰着四壁,和智慧之神的神庙一样,这里也有一座喷水池,但是……

    随手将精疲力竭的同行者抛在地上,玛塔大步上前:“喂,我任务完成了。”

    寂静,只有细不可闻的水声不停地回荡,轻柔得如亘古传来的一声声悲叹。手撑着光滑的白石地板,冰冷从指缝间透过,席恩缓缓支起身体,深黑色的长发沿着脸颊蜿蜒一地。

    一个婀娜的身影背对他跪着,金棕色的秀发波浪一样飘逸在淡金色的水中,双手合拢似乎在祈祷。正面是另一个女子,交叉的手腕被钉在两人高的神像上,血早已干涸,胸口还有一道从锁骨延伸到下身的恐怖伤口,她的神情平静安详,闭合的双目却不断流出泪来,一滴一滴落入身下的水池。那水清澈异常,流金溢彩,竟全部是由她的血和泪汇聚而成。

    不知过了多久,那半跪的女子转过头,水光照亮了她绝世的容颜,盈盈秋瞳却似承载了几世愁。

    “啧,怎么是你,拉罗呢?”迟钝地看出性别不对,兽神不耐烦地咋舌。

    “哥哥……暂时不想见到我。”哀伤地垂下眼,女子若有似无地摸了摸略有隆起的小腹。玛塔却没有漏看她这个动作,脸色十分难看:“你又怀孕了!?荡妇!你是不是真的想逼死他啊?”

    爱神慌忙摇头,秋水似的瞳漫溢着心碎与希冀:“不、不,我只是……想生下他的孩子。”

    “你跟他永远不可能生出小孩,白痴!”

    原来如此,被迫一次次体会生育过程,又被亲妹妹觊觎,是正常男人都会疯掉的。席恩若无其事地攀到水池边缘,把手伸进去。注意到他,佩罗奇道:“这孩子是谁?”

    “你……算了,拉罗知道,她是我的猎物。”

    “好可爱。”爱怜横溢地捧起魔皇白皙的脸蛋,细细抚摸端正俊秀的鼻梁和双唇,美丽的女神越看越喜欢,绿如翡石般的眼多了一份柔媚的神色,舔了舔丰润红艳的唇瓣,这一刻,她看起来像一条毒蛇,“好想吃下去,会很补吧,这样我就会生个更加健康的宝宝。”

    席恩漠然回视她像看珍馐的视线,这不是第一次经验。欧托拉姆却吓坏了,一口咬住佩罗的手。

    “咦。”爱神纳闷地瞧着他,感到似曾相识的气息,却一时想不起来,“谁?”兽神一言不发地拎起小狼丢到水里,华光一闪,仿佛一场梦被惊破,柔和浮荡的池水照出一张玉石般温润的面容,完美得不像真的,额上宛如镶嵌着花瓣状的宝石,细看才发现是三对眼睛,浑圆透亮如翡翠,幽滟的眸子纯净无垢,像是月夜下托着睡莲的澄碧荷叶。几缕发丝因为前倾垂入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如同静谧的夜空般幽深。

    “小可爱!”眨眨眼,黑发男子骤然清醒般跑出水池,一把推开蛇蝎心肠的女子,抱起心上人不住摇晃,“醒醒!我们得快逃!”魔皇懒得施舍他一个白眼。

    “呜呜,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不过你放心,我拼死也会保护你出去,决不让她吃掉你!”欧托拉姆把脸埋在他肩窝里大哭,环紧的双臂却透出坚定的决意。

    “吵死了。”带着奇异魅惑力的低柔嗓音,宛如坚冰轻击般清冷而富有质感,令在场的神祗为之一抖。

    欧托拉姆难以置信地直起腰,跃入视野的是一双没有感情的银瞳,里面的东西坚硬得像钻石,却不是之前空洞的麻木,他喜不自禁,语无伦次地抚上他的眼睑:“小…小可爱……”

    “你恢复意识了!?”玛塔的震惊不在他之下。席恩一脸无趣地拨开欧托拉姆的毛手:“一开始就是骗局。”他曾经在他某个师父面前装了两年傀儡,这种只算牛刀小试。

    “怎么可能,你没受创神影响?”佩罗也惊诧至极。

    “既然不会死,饥渴对我而言不是难熬的事。”淡淡一笑,席恩推了推欧托拉姆,“到一边去,待会儿打起来我可顾不了你。”

    “哦。”夜神不甚乐意地退后,他本来想当肉盾的。一根珊瑚法杖出现在魔皇手中,完全不反光的纤长杖身像冰封的深海,顶端的海蓝宝石泛着暗潮,被一层冰白色的雾气萦绕。

    与混沌之海相连的法器,苍澜之沉思。

    包括欧托拉姆在内,三名古神本能地厌恶恐惧,各退了一步,尤其在看到记忆之泉喷出一个个水包,像沸腾一样。

    “你做了什么!?”爱神尖利地反问,纤细的手指射出一道虹光。喷涌的泉水形成一大片厚毯,抖动片刻,依然瑰丽如融化的黄金。

    记忆分解了也还是记忆。

    “疯婆子,你安静点。”席恩不客气地道,还把语义直接灌输进对方的脑子让她能够清楚地领会,“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如果你们能和平地谈话,我会实现你内心深处的愿望。”深入虎穴的收获比他预想的大,从那池血泪,他接收了古神族的历史。对其中的恩怨情仇他没兴趣,除非他们不放过他,他才会用来打击。

    佩罗的神情从愤怒到恍惚,最后心神不宁地发起呆来。玛塔却不为所动,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狞笑:“小鬼,别以为有了那根杖子就能逞威,在这里一切都要服从创神的旨意。”

    “真的是创神的旨意吗?”席恩凝视他,眸光浩瀚如海。玛塔一呆:“什么?”

    “即便创神要我的命,也该亲自裁判我吧。”

    “哈,你太抬举自己了。”玛塔嗤笑,比了比立在墙角的欧托拉姆,“像那个笨蛋夜神,我旁边这个荡妇,才够格进全知神殿。你么,只须劳动我亲手行刑。”

    “小库怎么样了?”欧托拉姆忍不住插口,全身剧烈颤抖,“你居然……居然……”玛塔唾弃地鄙视他:“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吠,当初丢下那头傻龙的不就是你。”仿佛被一箭穿心,欧托拉姆脸上失去血色。

    “你说我有什么愿望,女孩?”歌唱般华美的音色响起,娇艳的红唇吐出玫瑰的芳香,“告诉我,你的眼睛看见了什么?它真像我讨厌的一位神。”

    “你讨厌的神未免太多了。”席恩淡讽,他无意激怒对方,但是这个双性体的家伙疯得太厉害,不下贴重药,他今天只得一路打到敌方大本营。佩罗捂着嘴笑了,像说着无比开心的事:“果然,看得见。啊,真想刺瞎你的双眼,毒哑你的嗓子,割开你的肚子……”

    席恩转头看看记忆女神,一个活范本,嗯嗯。欧托拉姆战栗地打断:“二姐?”佩罗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抹憎恶。

    “好了,荡妇。”重重呼出一口气,玛塔指着席恩,“你没有废话要问的话,就快处理吧,我好扛回去慢慢料理。”

    “不,我要问啊。”妩媚地勾起嘴角,爱神的指间翠箩蔓生,一朵红黑相间的玫瑰缓缓绽放,只有孱弱的五个花瓣,卑微单薄,却有着宛如皇冠加冕一样的金色花蕊,黑得纯粹,红得浓艳,交织出惊心动魄的美感,一丝丝腥血似的香气悄然散放,跗骨蚀心,“唔,你的爱情竟是这般复杂吗?呵呵,小女孩,猜猜看我捏碎它以后会发生什么,你不是什么都看得到吗,回答我,或者跪下吻我的脚趾,懂吗?条件是这么谈的,不乖的孩子。”

    冰泪石中的火焰,微微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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