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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凋零之花

    出了东城门,是一大片废墟。

    在夜风中抖动的枯草像是大地的白发,给人随时会出现尸骨的错觉,伸向天空的石柱哭泣着,仿佛在抗拒覆灭的命运。这些并不是战争的痕迹,而是出自高阶魔族的一挥手。六十多年前,一群生命女神的祭司不忍心人们继续受苦,在此聚集,构筑防御结界,广邀有志铲除魔族的人们。被她们的诚意感动,铸剑师、能工巧匠、隐居的法师纷纷来访,合力锻造了许多名器,星屑剑就是在这里出炉。然而好景不长,感念的当地居民刚刚筑起神庙,就在天雷与地鸣中轰然倒塌,在场的人无一幸免。

    如今的罪恶之都,就像嘲讽般矗立在旁边。

    这是信仰破碎之地,是耻辱之地。

    冷月斜照,一抹纤瘦的影子踩着碎石艰难地爬上坡,眼角隐然有泪。她现在还记得师父在这儿捡到她的那一夜,记得洒上泪水的青苔,记得后来立起的那座孤坟。是啊,人类多么渺小,可她们都不会忘记。没有人知道她的煎熬,也许死去的渥休明白,在她半个身子被魔兽撕裂,奄奄一息倒在他门前,不得已装上最痛恨的敌人的手爪,以此活下去,得到挥舞传承之剑的力量,那挖心刨骨的屈辱。就算这样她也不停止战斗。

    如同无数尖锐的针刺进血管,蔓延到心脏,深入骨髓的剧痛持续吞噬着她,希达心下雪亮:右臂快到极限了,没有渥休帮她调整,异体移植的后遗症很快就会发作,但她还不能倒下。

    “艾莎,一会儿别管我,咬断那家伙的脖子!”强忍痛楚,猎魔人恨恨地道。冬狼呜咽着答应,鼻子嗅了嗅,青绿兽瞳一亮,飞奔向山顶。

    “哇啊――”

    ******

    听到悲鸣,山下的小身影猛地停步。

    细语般的风声更响了,他环抱住自己,瑟瑟发抖。不同于当地人捕风捉影的谣传,他是真的能听见,能看见。

    那些徘徊的亡灵。

    [不要去注视,装作听不见,席恩。]

    记忆中传来母亲自己也十分恐惧的叮咛,颤抖的声线却带着抚慰,他闭上眼睛,将过去从脑中驱离,睁开眼,几道白光一闪而逝。

    那是什么?好奇地奔上前,他躲在断墙后面,吃惊地看到白狼艾莎歪倒在地,漂亮的毛皮暗淡蒙尘,左肢耷拉着,口吐鲜血。它的主人屹立在另一头,双目喷火。而那个持刀威吓他的男人背对这边,狂妄地大笑。

    “哈哈哈,你没想到吧,我有这宝贝,来啊!你来啊!”

    他挥动着一张纸片似的东西,这是卷轴,法师制作的道具。虽然只是最低级的[魔法飞弹],但是所有的卷轴都属于高价品,若非他用魔兽聚敛了不少财富,也购置不起这样的保命符,当下得意洋洋,忽略了对方怪异的右手和眼中的杀气。

    席恩突然觉得这个位置很不保险,转头跑向另一堵残壁,果然他刚藏好,身后飞沙走石,赤红剑芒劈开一道又长又阔的锐角切口,库拉伍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栽倒,慌忙丢出仅剩的卷轴,蓝光暴射,一根从地面刺出的冰锥险险擦过希达的前胸,在月下森然可畏。极具冲击性的一幕震撼了男孩,深深刻进他心里。

    这种神奇的力量,就是魔法?

    “不要……不要杀我……”最后的攻击也落空,盗贼惊恐万状,青筋暴起的手掏出一枚绿色晶体,狂乱敲击。不是他忘了这件宝物,是唤魔晶必须附近有魔兽才召唤得着。

    或许上苍比较眷顾恶人,一只狮头猿身的魔兽撞开还没站稳的猎魔人,利牙咬下她的左臂。

    “你们这些该死的怪物!”希达怒吼,手中阔剑横扫,如鲜花绽放的细碎剑风四下飞射,血块在空中炸成浓密红雾,只余一颗晶莹剔透的小球骨碌碌滚地。灰白的骨质蠕动着,想再凝聚成型,啪!希达用尽全力斩下的剑把魔核一分为二,颓然倒在血泊里,溢满愤怒不甘的眼神瞪视库拉伍,却是动弹不得。

    “嘿嘿。”看出她的状态,盗贼心神大定,舔着刀刃站起,“臭女人,害我这么狼狈。”

    她是装的吗?席恩犹豫不决,若希达是假装无力引敌人靠近,他贸然跑过去反而坏事,没准还会受伤,却见白狼哀哀低鸣,瘸着腿往前爬。猎魔人瞥了它一眼,目光流露出一丝悲色。

    不是!

    不假思索地奔过去,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想,用力扑倒了那个男人,随手抓起一块石头砸下。他用的是砸的动作,尖利的石片却正好插进背和脖子相连的部位。

    血如泉涌,席恩整个人僵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直,从手指开始战栗。盗贼还没断气,哀号着翻过身,瞧见他惊惶的脸,狂怒地伸手想掐死他:“你这臭小子!”

    这一刹那,男孩在他凶狠的眼里看见自己死亡的容颜。

    不杀他,我会死!

    又是一刀。

    染血的尖石再次戳穿了对方的颈项,发出噗的一声。

    几朵血花溅上稚嫩的脸,死者放大的瞳孔刺激着他的神经。

    “啊、啊……”

    后怕来得又快又猛,还有一股想哭的冲动,席恩死死握着石刀,踢开被他杀死的人。他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做了无法挽回的事。

    “是你!”希达也惊呆了,见男孩一脸失魂落魄,安慰道,“别难过,他是个坏人,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呆滞的双眼注入少许生气,席恩定睛看去,只见一张扭曲的脸,死者恶狠狠的眼还在瞪他,打了个寒噤,一股迷惘浮上心头:我想要做的是不是坏事?这会不会就是我的下场?

    他感到胸口冷得像结了冰,几乎想丢下刀子,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更深处却有一团无法熄灭的火焰再度灼热起来,有毒的火,流淌在血脉里,烧得指尖都发疼。

    如果不能报仇,他会被这心口的业火生生熔化腐烂,连灵魂的残渣都不留分毫。

    这场感情的斗争狂野激烈,然而,仅仅一小会儿,其中一方就出现并取得了胜利,那是一种冷峻而刚烈,执拗而坚决的神情。

    呼出郁结于胸的浊气,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低头注视自己染成血红的双手。拉长的柱影笼罩住他,为他伤痕交错的小脸蒙上一层阴影。

    担心他吓傻了,又回忆这孩子自认识起就没说过一句话,希达边咳边道:“你…你会说话吗?”

    “会……”清亮又略带沙哑的童音,轻颤的语调仿佛拨动了看不见的弦,他周围的空气奇妙地颤动,月光幻化出形影,荒草凄凄,虚空中有什么在明灭摇曳,细看竟是风精透明的翅膀和水精斑斓的身姿,路过的幽魂显了雪白葬衣,轻舞飘逸。不可思议的异象令猎魔人张大嘴,难以置信,她看过最高明的法师都无法在施法前造成这种现象,这孩子――

    席恩终于抛下那把血刀,起身走来,暗蓝的月辉一寸寸照亮他,从发梢、脸颊、到额心……迟疑了一下,他解开绑在前额的布条,想帮她包扎。

    一黑一白两个六芒星重叠成十二芒星,清清楚楚地烙在他的额头,希达倒抽一口凉气,见多识广的猎魔人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印记。

    萨桑之子,千年难遇的神选之子,双月之刻降生,对魔力有极优异感知操控力的稀世奇珍!这样一个人才,居然流落民间!?

    激动下,本就伤重的希达剧烈呛咳,嘴角冒出大量的血沫。见状,席恩急忙拿出一只小袋子,倒出许多草药和一盒药膏,涂抹在她的断臂上。由于血已流得差不多,药没被冲开。

    “你……”希达竭力凝聚视线,抬起恐怖的兽爪握住他的手,“去圣域――”

    高傲的猎魔人放下自尊,向早已绝望的神明祈求,保佑这孩子平安到达人类最后的抗争基地,所有种族心目中的圣地――东方学舍。

    席恩一怔,琥珀色的眼眸一黯,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出曾去过那里。

    “你伤得很重,好好休息。”他现在只希望这个人活下来,收养他。他受够了独自漂泊,再苦也无所谓,只要有个人爱他,和他在一起。看出他眼中患得患失的渴望,希达苦笑:“我是不成啦。”

    她失了那么多血还能活着,是多亏了魔兽的爪。但也是这只可恶的爪子,会最终夺去她的生命。

    “不用…不用在意我,你会有更好的生活,去圣域…咳咳,以后。”猎魔人诚挚地笑了,温柔地拍抚他,“好孩子,你是个天才。”

    天才……席恩再也抑不住满腔苦涩,化为无声而漠凉的笑:他们已经有一个天才了,不需要我。

    “咳咳咳,我拜托你一件事,那边的贼身上有个绿色水晶,你拿给……”

    不等她说完,席恩跳起来奔到盗贼身边,一眼就看到了碎裂的唤魔晶。

    “阿姨,碎掉了。”他捧着碎片回到她面前,不知如何是好。希达目露失望,幽幽叹了声:“碎了就碎了吧……不!”想到亡友,她费力地掏出一本红封皮的日记,交到他手里,“麻烦你一定要送到圣域,这是我朋友毕生的心血。”

    也许有人能修好……她眼里的生气黯淡了,连同那微弱的希望之光。席恩呆呆看着她合上眼,一时间心脏空荡荡的疼,他和这个人认识不久,照理不该难受,可是……

    不远处一声狼嚎悠长不绝,他朦朦胧胧听见了,又好像没听到。

    直到四周只剩下亡灵的哀哭,再无活人的生息,他才低下头,将日记本收好;碎片倒进药草袋,封紧,许下无言的承诺。

    此时的席恩不知道,三年后,魔界宰相维烈?赛普路斯提议休战,他拼死拼活送到圣域的唤魔晶作为和约的条件之一销毁,过了十一年,也是这位宰相重新挑起战争,使人类的和平梦变成一场笑话。

    当太阳升到高空,席恩挖好了可容一人一狼同穴的大坑,累得脸青唇白,几欲昏去。他拿不动希达的星屑剑,是用她的短剑和库拉伍的小刀挖,反正人都死了,武器如何使用死人也不会抗议,不过他还是没把他们合葬在一块儿。

    倒在冰凉的墓土上,寒气一分分渗入肌肤,阳光晒得他的背很热,却暖和不了他的心。

    她死了,我又是一个人。

    睡意袭来,白天是他入梦的时间,是他不想看却不得不正视的另一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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