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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

    夜幕将大地盖得严严实实,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提灯微弱的光芒照亮了森林的一隅,而光线不及处,黑暗无尽地延伸着。旅人搓了搓冻僵的手,困难地呵气,试图让手指灵活点,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后,她终于哆哆嗦嗦地拿起火石,用力敲打。半个小时后,她放弃了把潮湿的木头点燃的无谋举动,低声咒骂了一句。

    咔!树枝断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旅人警戒地转向声源,抽出防身用的****,这时,一个温润的男性嗓音渗入雨声:“对不起,我看到灯光。”

    防心瞬间消失了,这个声音非常的平和、礼貌,但旅人还是不敢放下****,身为女子,出门在外,总要多几分戒备,何况如今的世道……

    脚步声传来,一个白衣的身影如剑劈开黑暗。他二十来岁年纪,五官清俊,双目闭阖,额间戴着龙形的黑水晶额饰。旅人凭着丰富的阅历,一眼就看出那是名为[精灵之眼]的魔道具,神色缓和下来:“你是魔法师吗?”瞎子还能成为魔法师真了不起。

    青年点点头,缓缓走近。离得近了,旅人看清了他冻得发青的脸庞,簌簌发抖的身子,以及被雨淋得湿透的红发,模样十分凄惨狼狈,恻隐之心油然升起:“过来坐吧,虽然我只能施舍你一盏灯――这见鬼的天!连火也点不着!”憋了大半夜的怒气,竟朝一个陌生人倾泄而出,她也不可思议,这个青年似乎有着让人不知不觉卸下心防的魅力。

    “……”青年动了动唇,脸颊浮起一抹绯红。旅人先是一愣,随即捧腹笑起来:“哈哈,你真拘束!不用介意,野地里,礼节什么的就放一边吧!”随着这句话,最后一丝戒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年这才移步到她身旁,将背包当作坐垫坐了下来。犹豫了一下,他捡起那些湿木堆在一起,打了个响指,一团金红色的火焰出现在木头上。

    “哇啊!”旅人欢呼了一声,将冰冷的手靠近火苗,打心底庆幸自己明智的决定,“你真是个好人!贝里卡斯保佑,我这两天的运气果然很好!”

    “贝里卡斯……你是他的信徒吗?”

    “是啊,咦,你怎么不烤火?”

    青年笑了笑,没有回答,低着头仿佛沉入自己的世界。火光只能勉强照到他的胸口,脸隐没在阴影里。旅人看了他一会儿,用笃定的口吻道:“你这个样子下去,不到白天肯定感冒。”

    “……什么?啊,你感冒了吗?请稍等一下。”青年发出如梦初醒的声音,用剩下的树枝娴熟地搭起架子,“我来泡点咖啡。”

    旅人无言地看着他站起来,从行囊里翻出锡壶,倒进咖啡粉,然后放在火上加热:“我是说你会感冒。”

    “嗯?我不要紧的。”青年再次回以一笑,坐回老位子,这次还抱紧了膝盖,让身体缩到最小。明摆着冷得受不了,又不肯靠近火……旅人觉得自己快爆发了,正在她要吼出来的一刻,青年啊了一声,拿下锡壶:“开了。”

    可爱的咖啡色液体咕噜噜倒进杯子,香气弥漫开来,旅人不禁深呼吸,感到心怀大畅。接过后,她没有立刻喝,捧着热腾腾的杯子取暖。青年也为自己倒了一杯,不过怎么看也像是为了不让她尴尬才泡的。

    真是个好青年,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这样颓丧。旅人一边啜饮咖啡一边偷偷打量他,决定伸出援手。不光是因为他的火和咖啡,最重要的,她对他很有好感。

    “我是个占卜师。呵呵,其实你听到贝里卡斯的名字应该就知道了。”(注:贝里卡斯是星神,也称命运之神,是占卜师们的庇护者)

    青年第一次抬起头正眼看她,这个自称占卜师的女子年约二十上下,有一张美艳的脸,从斗篷的兜帽下露出的长发是明亮的金棕色,澄蓝的眸子灵动而俏皮,闪烁着睿智和活力的光彩,像极了他记忆中的一双眼。

    曾经同样充满睿智,闪耀着活力的琥珀色眼眸,如今,却是一片死寂。

    心脏绞痛,他再次垂下头。

    “哎哎,听人讲话专心点,这是基本的礼貌!”占卜师准确地抓住青年的弱点,果见他不情不愿地抬起好像千斤重的头,忍不住得意一笑,“怎么样?要算一卦吗?免费的哟!”

    “……随便。”

    “那我就当你同意了。首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啊,我叫克蕾亚,占卜师克蕾亚。”

    克蕾亚?青年依稀觉得耳熟,想了想,道:“是宫廷占卜师克蕾亚吗?”

    “哎呀呀,我怎么可能是那么有名的人物,只是同名同姓啦。”克蕾亚笑着挥手,“呐,别岔开话题,快说名字。”

    “维烈。”

    “好;的。”少女占卜师拖长了音调,打开腰包,“我占卜的方式比较与众不同,你不要奇怪。”

    还真是与众不同的方式。看到对方拿出十几颗五颜六色的小石子,维烈心下诧异:头一次瞧见有人用石头占卜,该不是骗人吧?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占卜的能力不是通过道具呈现,而是占卜师呈现的。”

    维烈点点头,表示赞同。

    “啊,你知道?你也是占卜师?那我就不能算了,同行之间不能互相占卜。”

    “我不是,你放心吧。”维烈扬起浅浅的笑容,态度比初时柔和了许多。眼前的少女很像那个人,尤其是让人放松心情的活泼气质。

    “那我就算了。”克蕾亚将石头放进另一只小袋子,闭上眼默祷片刻,拉开袋口对着他,“拿出一颗,这颗会显示你的过去。”维烈依言掏出一颗石子,递给她。

    盯着掌心的红色石头,占卜师神色变幻,最后,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牢牢注视他:“你…是不是杀了很多人?”说着,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四下俱静,只剩下火焰燃烧树枝的噼啪声响和雨滴打在草叶上的唰唰声。留着和血色的占卜石相同颜色长发的青年默默地坐着,神情仍是一径的安详,良久,才温和地道:“占卜师应该相信自己的占卜结果吧。”

    “……”克蕾亚倒抽一口凉气,震慑半晌,像要挥去什么似地挥挥手,“嗯,没关系,如今的世道,谁手上没沾着几条人命呢?我也不是纯净的小绵羊……”

    “我不会伤害你的。”维烈打断,语气沉着而坚定,“决不。”

    占卜师蓝色的眼睛望着他,里头闪动的不是估量,而是放松和信任。扑哧一声,她笑起来,再次拉开袋口:“好吧,拿第二颗,这颗会显示你的现在。”维烈刚伸出手,听得她道:“啊,忘了说,刚刚那颗石头还显示你不是喜欢杀戮的人。”

    “……你是个优秀的占卜师。”他真心赞扬。

    “得了,得了,要捧我,等占卜完再捧,我很容易得意忘形。嗯――”克蕾亚接过对方递来的蓝色石头,皱起眉头,“你很忧郁呢,以致对未来都失去了希望,鼓励你的人……死了吗?”

    维烈无意识地环紧双腿,低声道:“是的。”

    “可是,好奇怪,他还在你身边……真是前所未见的命象。”克蕾亚困惑地搔搔头。

    对这句自言自语,维烈的反应是沉默。

    “嗯…你不开心吗?虽然很荒唐,但他确实在你身边。”克蕾亚察言观色,有点慌张,“相信我!我虽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占卜师,但是……”

    “克蕾亚小姐。”维烈抬起头,真诚地微笑,“我相信你。”

    呼――克蕾亚松了口长气。

    “事实上,我知道他在我身边。可是,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所以……”

    “这样啊,难怪。”克蕾亚又搔了搔头,讷讷道,“那个,我说……算了,与其说些没根据的安慰,不如让占卜来回答你!”

    维烈微笑了一下,掏出第三块石头,一块漆黑如子夜的石头。

    “这个,代表我的未来吧。”了然地低语,他递给她。反复端详占卜石,克蕾亚的眉头皱得比刚才更紧,久久不说话。

    “没关系,我也有心理准备了。”

    “闭嘴!”克蕾亚突然大吼,骇了维烈一大跳,“不懂的人别乱猜!你看这颜色,就以为是不好的未来了吗!”

    “不…不是吗?”青年结结巴巴地道。

    “当然不是!”占卜师气势十足地指着他的鼻子,“黑色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黑色是希望!是可能性!不要以为白色才是希望!就像黎明前的黑暗,不管再怎么黑,再怎么长,白天也一定会来到!所以,这块石头也是这个意思!”

    “……”维烈脸上的阴影没有消散,只是闪过温柔的波动,“谢谢。”

    不行吗?克蕾亚挫败地垂下肩膀,喘了会儿粗气,她昂起线条倔强的下巴:“算了!你不信就不信,有朝一日我成名了,你不信也会信!”孩子气的话语令维烈不禁轻笑出声。

    ******

    夜更深了,雨势却没有变小,帮流浪占卜师拉紧帐篷的门,红发青年却没有搭帐篷,任由雨滴加身,靠着背包凝视火苗。

    希望吗……事到如今,我还可以抱着希望吗?

    三百年了,没有一点起色……已经过了三百年!三百年对我是没什么,可是对人类……

    然而,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维烈又觉得:那个人遗忘一切,逃避到天荒地老也无可厚非。

    深深叹了口气,仿佛要给自己一点信心般,他拿起垂挂在大腿右侧的手镜,央求道:“回答我一声,肖恩,回答我一声……”

    镜面无声。

    托着镜子的双手也在漫长的期待后,失望地放下。

    ******

    天亮了。

    鸟儿清脆的啁啾声响彻林间;光线穿过叶缝洒落,为湿漉漉的草地烙上点点金痕;空气跃动着清新的氛围。维烈熄了营火,两手扶着膝盖,艰难地站起。淋了一夜雨,尽管没感冒,他的身心却已冰透。

    克蕾亚还在睡,瞥了眼她的帐篷,维烈就背起背包。

    再见,优秀的占卜师,你一定会扬名大陆。

    无声地道别之后,他转身朝森林的出口走去。

    细微的雨丝沿着苍白的颊滚落,在下颚形成小小的水珠;黑色的长靴不时陷进软泥里,得费好大的劲才能拔出;雪白的风衣下摆沾湿了露水,变得更重。走了一段路,青年终于支持不住,扶着树干喘息。

    糟糕,好像真的感冒了。察觉视野有些模糊,他微微苦笑,这时,一个声音如响雷贯穿他的耳膜:

    “你这白痴,还想淋雨淋到什么时候!”

    怔怔抬首,他呆呆地瞧着突然出现的身影。

    那是个看似二十出头的青年,双手插腰,罩着褚色长衣的身子呈现奇特的半透明,一脸恼怒地瞪着他。

    “肖……肖恩?”他颤抖地呼唤,生怕这是因高烧而起的幻觉。

    “真不敢相信!竟然有你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的笨蛋!在森林里淋一整夜雨!你嫌命……咦!”他顿了顿,明朗的五官浮起困惑之色,“你在叫我?”

    “是。”维烈深深地笑了――不是幻觉。

    “我叫肖肖恩啊,真难听。”

    “……不是肖肖恩,是肖恩,肖恩;普多尔卡雷。”

    “,好长的名字!再重复一遍……哎哎哎,等等,为什么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我是这么糊涂的人吗!?”肖恩将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琥珀色的眸子褪去了往日的寂然,闪闪发光,一如维烈记忆的活力四射,清澈仿佛雨后的天空。

    不知何时,雨声已息。魔界宰相激动得哽咽,感到久违的温暖涌上心头,脑中回响起金发占卜师的话:

    [……就像黎明前的黑暗,不管再怎么黑,再怎么长,白天也一定会来到……]

    夜,终于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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