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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烈和基连的亲情记录(下)

    银制的小调羹在漆黑的液体里晕开乳色的漩涡,优一边搅拌杯里的饮料,一边以深思的目光注视窗外;而对座的基连则相反,盯着在室内游乐场玩耍的儿子,和他周围一群人。没办法,这小子从小就生得人见人爱,不看紧,一不留神就给哪家拐跑了。

    令他骤然回首的是友人的话:

    “基连,我打算和艾米尔生个孩子。”

    黑眸先是射出苟烈的视线,随即敛去,转为捉摸不透的幽暗。优毫不退缩地和他对视,凝重的神色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你知道,她一直爱我,而且她的身体……只怕拖不了几年了。如果和她生个孩子能稍微回报她的感情,我愿意。”

    魔核虽然能够无限期地延长他们的寿命,但是移植前有个必要条件:这个**必须是健康的,至少不能有绝症。而艾米尔;雷卡特就是一个例外,她受过辐射伤害,细胞全部产生异变,即使通过复制重生也行不通。

    沉默片刻,基连低声道:“我会给你们一个健康的孩子。”优回以释然的灿笑:“谢谢你,基连。”

    “谢什么。”不自在地喝了口苹果茶,酸酸甜甜的味道让心也泛开同样的涟漪,“你又不是在感情上背叛基西莉亚,何况她去世都那么多年了,你就算移情别恋也没有错。”

    “喂,基连,你这么说,可是看扁我哦。”

    “我不是开玩笑。爱情说白了就是一种热病,我可不相信有所谓‘天长地久’的保质期。”

    优苦笑了一下:“你还是这么偏激啊。即使你说的是事实,我的病也没过去。”

    “总会过去的。”基连看得很开。优大口叹气。喝得差不多时,基连从自己的思路中回过神,问道:“你们想什么时候有?”

    “越快越好。”顿了顿,优歉疚地凝视友人,“对不起,基连。”

    这一次,基连没有卸过友人的赔罪,而是以沉重的眼神看向笑着跑近的儿子。

    ******

    透明的玻璃墙内,小小的婴儿以天使之姿沉睡着,看得墙外的人蠢蠢欲动。

    “父亲,父亲,他好可爱哦!”

    “是吗?”基连不感兴趣地瞥了一眼,不过是堆蛋白质的结合体罢了,有什么特别的?维烈希翼地望着他:“父亲,我可不可以抱抱他?”

    “小艾尔还在睡哦,你在旁边看看他倒无所谓。”笑容和蔼的护士插口,帮他打开门,然后转向基连,“宰相大人,另外两个也状况良好,可以移到婴儿房吗?”

    “你们认为可以就可以。”

    “是。”

    “太好了,两男一女,大喜事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青年大步走近,白金色的微曲短发,翠绿的眼眸,以少见的亲热姿态搭着冷血宰相的肩膀,“你没看到,刚才在接生室外头,可真够热闹!奥图那家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嚎得整条走廊都听得见。”

    “奥图……哭?”受到冲击,基连呆滞了一下。在脑中构绘一个大熊也似的男人嚎啕大哭的模样,结果以失败告终。法西尔感同身受地抖抖身子:“是啊,我今晚会做噩梦。”

    “我现在就想吐了。”

    “哈哈,不过卡蒂丝长得像他,真可惜,如果长得像露妮会是个大美人。”

    基连斜睨这个结婚了都不改花心的友人:“我要告诉蕾奥娜拉。”

    “切,蕾娜才不会相信你的中伤呢。”得意地一抬下巴,法西尔露出傻爸爸的憧憬笑容,“嘿嘿,接下来就轮到我和蕾娜了。梅伦多他们名字都取好了,叫‘伍兰夫’,小名‘伍菲’,男女都可以用。我和蕾娜决定生男的,而且要帮他取一个最最威风的名字。”

    “……”

    “基连,你怎么了?”终于察觉友人的异样,法西尔关怀地道,“怎么死气沉沉的?莫非是担心维烈会失宠?不会的啦,维烈那么可爱,又是长子,就算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还是会疼他和以前一样。”

    “我不是担心这种幼稚的小事。”

    基连一手按在玻璃墙上,头微微下垂,看着守在摇篮边的儿子。另外两个婴儿也被护士抱了进来,都粉团也似,可爱逗人,但看在基连眼里,只觉淡淡的厌恶。

    因为这些孩子的出生,就代表他儿子童年的结束。

    他不会改变主意。当初就决定好了,孩子当中必须有一个牺牲品,舍弃自身的情感未来,守护这个宛如玻璃盆景的脆弱世界。机械是可以达到绝对的公平,却无法凝聚人心,只有一个完美的领导人,才当得起支柱。

    摩耶是他造的,他有责任牺牲。而身为他基连;赛普路斯的儿子,维烈只有扛起这个担子。

    只是……维烈不像他,太善感,太优柔,恐怕会不堪重负。

    往好处想,温柔经过琢磨会成为稳健,也更吸引人,但是意志方面……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基连重新竖起心之屏障,恢复一贯的冷硬,走进婴儿房。

    “父亲!”维烈立刻发现他,兴高采烈地指着摇篮里直挥舞手臂的小婴儿,“艾尔拉斯刚刚握了我的食指哦,他的手好小好软!还有卡蒂丝,她刚才哭了,我一抱她,她就不哭了。菲亚斯好漂亮,和爱琳阿姨一样,我开始还以为他是女的呢。”

    “回去了,维烈。”没有回应他的快乐,基连淡淡地道,“你该做功课了。”

    “啊……是。”

    维烈露出失落之情,依依不舍地看了摇篮一眼,慢慢走向他,握住他等待的大手。

    父亲的外表没有任何破绽,所以幼小的儿子也没有看出不对劲,只是隐隐觉得:那只手……好象握得比平时更紧。

    ******

    维烈开始过得忙碌。

    他再也没有休假日,再也没有放松的时间,所有的玩具都被锁进仓库,蒙上一层厚灰。只有在探望那些还不会说话的弟弟妹妹时,他才能得到一丝慰藉。

    年仅六岁,就必须学当一名辅佐者甚至统治者。

    包括优在内,每个人都说太早,劝基连再等一段时间,心疼日益早熟却不再活泼的维烈。但是基连也有自己的考量。

    所谓夜长梦多,拖得越久,变数就越多。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恶化了。当初移植魔核时,并没有把异能这个因素考虑进去,所以封印解开后,核也产生了异变。现在正在摸索阶段,虽然不是调整不过来,副作用却很大。弄得不好,他会变成普通人,那就没有人再能驾驶太空船。

    他顶多撑到维烈十五岁,这已经是个不理智的挑战。

    “基连,我不是不理解你的苦衷,不过,维烈真的太小了!他又不像你这么聪明,你就不能给他减轻一点压力吗?何况,我的儿子也不是死人啊!你可以把维烈的功课统统扔到他头上,我不介意!”

    这天,优等在研究室门口守株待兔,一看见友人出来就抓住他滔滔不绝。基连只是瞥了他一眼,毫无感动地喝着手里的罐装咖啡:“你的儿子也不会好过的。”

    “呃……是吗?”优气势一馁,见他掏出一只三明治又转为怒火冲天,“给我停止!明知自己的身体差成什么样,还吃这种垃圾食物!走,我请你吃饭!”

    “我还要等维烈。”

    “叫法西尔去接他!然后随便带他去哪里玩,就是不许回家!”

    被霸道的友人拖走,通讯器也被抢去,无奈的宰相只有妥协。

    叫了一桌丰盛的佳肴,魔王陛下双手环胸,摆出逼问的标准架势:“现在你可以说了。”基连视若无睹地倒佐餐酒切牛排:“等我吃完。”既然他请客,他也没有不消受的道理。

    “你……唉,算了,以你的小鸡肚肠,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着迷地看着他优雅流畅的动作,优突然有了奇妙的联想,浮起促狭的笑意:“你是不是曾经想把一把刀插进我的身体?”基连笑着举起餐具,用刀尖对着他:“你说呢?”

    “呵呵,算了,我也不止一次想挖开你的胸膛,把你那颗黑心腹掏出来。”

    “至少你现在不想了,我还想。”

    “喂喂!不会吧!”优缩了缩身子,就怕他把刀子投过来。基连若无其事地继续切:“我会克制。”

    不是开玩笑!?一滴冷汗滑落,优苦笑着拍拍头:果然和这个朋友交往,要有玩命的觉悟。

    不过他奉陪。

    经过那么漫长的追逐,他才能像这样和他并肩,又怎么能够放弃!

    “艾尔拉斯的性格现在还看不出,而维烈已经明朗了。”基连只吃了一块牛排就饱足,一边喝淡酒一边整理思绪,“他会是个合格的副官,没有野心,塌实肯干。问题出在他的魅力和软弱上。像我们俩,人望都集中在你身上,就不会有政治上的冲突,但是我那笨儿子生来就人见人爱,这对艾尔拉斯未来的统治不好。”

    “基连,我……”

    “闭嘴!我知道你想说你不在乎,我也没兴趣管你儿子的死活(优:……),他的地位应该由他自己保住,但万一闹腾起来,造成内乱甚至毁灭性的灾难就糟了。我们必须考虑到的是最坏的情况,而不是最好的情况。”

    “……我说不过你。”优长叹,毫无食欲地搁下刀叉。基连却又开了一瓶酒,反正他酒量很大,离醉还远。映着清冽的米酒,黑眸也有波光闪动:“以维烈的性格,真的发生那种事,只怕他还乖乖地挺人家宰,而不会积极思考对策,这只会使局势更加恶化。”

    “嗯嗯,你的儿子的确和你截然不同,是一头乖顺的小绵羊。”

    “……”瞪视友人,基连徐徐放下酒杯,绽开天籁般华丽夺目的笑,“绵羊也有兽性,你要不要尝尝看?”优惊呼:“不会吧!你对维烈做了什么?”

    “哼,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不相信我的儿子真有这么软弱。那些遗传自我的部分,应该都化为隐性基因了。”

    优打了寒战,由衷祈祷维烈永远没有发作的一天。没去看他可笑的模样,基连一脸无趣地道:“狼会撕咬猎物,羊却连自己的毛皮也会分给敌人,我是不赞成这种以德报怨的美德,不过维烈既然有这种天赋,我也就让他发挥了。”优恍然大悟地击了下掌:“难怪你还允许他去看小艾尔他们。”

    “嗯,虽然我不认为这会真正起到什么作用。”

    “基连,请你相信感情。”优从牙齿缝里迸出声音。基连轻蔑地嗤鼻:“那种虚无飘渺的东西,你永远不要指望我去相信。所以我打算让维烈的核拥有和我一样的特质;而艾尔拉斯,可以用关键词控制我儿子的言行,也就等于得到了他的忠诚。”

    “制衡……吗?”优垂下眼,夜色在他清秀的脸上落下沉重的郁黑。

    “如果你儿子敢叫我儿子下跪称臣,我会崩了他的脑袋。”

    “不用你崩,我会先拆散他全身的骨头。”

    牵了牵嘴角,基连交叠起修长的双腿,看着落地窗外的夜景,久久不语。

    “希望艾尔拉斯是个闲散的人吧。”

    年轻的科学家说出了不像他为人的祈祷。

    ******

    回到家,基连意外屋里的灯亮着,桌上摆着冷掉的四菜一汤。

    “父亲!”维烈从卧室里跑出来,带着欢喜的笑容,“你回来了,我这就把饭菜热一热。”

    “不用,我吃过了。”基连情不自禁地皱眉,“你法西尔叔叔没带你出去玩吗?”那家伙搞什么!维烈斯斯艾艾地道:“那个…他想带我去他家,可是我说我要回来学习,就――”

    “……”

    “父亲?”

    “没事。”将叹息声压抑在喉咙里,基连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自己的破身体,“那你今天的功课完成了没?”

    “呃…还没有。”维烈先是羞愧地垂下头,随即略带炫耀地道,“不过,摩耶的细部构造,还有大致的运转原理,我都记下来了,待会儿我背给你听。”基连眉头蹙得更紧:“维烈,我说过了,这种理论的东西你只需要理解不需要背,哪天忘了,用终端手环调出来看一下就行。”

    “可…可是,就是因为理解不了,我才背的啊。”原本以为会得到夸奖,结果反而挨了一顿骂,维烈既失望又伤心。

    基连无言。早知如此,他当初就不会为了减少不确定性,保障摩耶的安全而压制儿子的智力。

    天才不会理解凡人的艰辛,此刻,基连却深刻体会到。

    “……算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去睡吧。”脱下手套,基连直接抚上儿子柔软的黑发。维烈震惊地望着他,慢慢地,眼里开始有雾气凝聚。

    他不是没有怨过。

    本来虽然冷淡,却还算宠他的父亲一夕间变得严厉,令他喘不过气来的学习压力接踵而来,伴随着两位导师毫不留情的苛责和批评。屈辱、挫败、自卑……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时刻拍击着他的心房,甚至有向憎恨发展的趋势,但是现在,这些都不再重要。

    因为父亲爱他。

    这就够了。

    “哭什么!”基连厉声斥道,在他额角一弹,“男子汉不许流这种无用的体液!”维烈一把擦干眼泪,挺直腰板,精神地应道:“是!”

    ******

    日子飞快地过去,一晃眼,维烈就十三岁了。

    这段时间基连的身体恶化程度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两位长老不止一次劝说他该出发了。看看那个像蜗牛一样慢慢爬的笨儿子,做父亲的还是将计划搁置下来。

    这天,结束了繁重学业的维烈看看指向两点的闹钟,起身收拾桌面,来到厨房热了杯牛奶,端到隔壁。他知道父亲没睡,病痛常常让他晚上睡不好,就算状况良好,他也会忙到凌晨。

    然而,他从来没看到父亲叫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累,或者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痛苦哀怨。

    他多么想成为父亲这样的人。

    可是不行,他只是个不成器的“笨儿子”。

    基连把灯光开到最小,在睡衣外罩了一件薄外套,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当感到强烈的光线照在脸上,才睁开眼:“笨儿子,还没睡?”

    “父亲,又痛了么?”维烈心脏生疼,他不聪明,却很细心。如果基连是平常状态,在他敲门时就应该听到。

    “没事,我会吃药。”基连淡淡地道,“以后功课做完就直接睡吧,我会自己热牛奶。”

    “父亲才不会。”

    “……”

    维烈忍不住嘟囔:“没我督促,你连药都会忘了吃。”扔下一句闭嘴,基连稳稳当当地拿起杯子,一口气喝掉一半,有些奇怪地打量表情犹豫的儿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父亲……”维烈深深吐呐了好几次,哑声道,“你走吧。”基连眯起眼。

    “我…我可以的,即使你不在,我也会做得很好,决不会让你失望。”

    “哼。”基连露出不加掩饰的讽笑,“屁股上还粘着蛋壳的小鸡没资格说这种漂亮话。”维烈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化为一地灰烬,怯怯地瞅着他。

    将空杯递给他,基连微笑道:“没事的,你父亲我决不会做没把握的事。即使这破身体不争气,我也会有办法叫它站起来。”维烈羡慕地注视他:为什么……他就没有父亲哪怕一个零头的自信呢?

    “父亲,你可以弹吉他给我听吗?”

    十岁的生日时,维烈得知了摩耶的来历,和一个姑姑的存在。

    也知道了,父亲是多么爱这个妹妹。

    “吉他?”诧异儿子的要求,基连微微睁大眼,对上一双希翼的眼眸,以为他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摆摆手,“好吧,你去拿。”

    看到他兴奋的背影,基连才察觉不对:这笨儿子平常最体贴了,怎么会在他病痛时提出这种要求?

    以幽暗的眼神接过崭新的乐器,基连弹起曾经弹给基西莉亚听的曲子,一首接着一首,让悦耳的音符在静夜里流淌回旋。

    “父亲,我像姑姑吗?”心宁定了,却有一股更深的悲哀涌了出来,维烈情不自禁地低声问。

    “你不像。”深深睇了他一眼,基连并没有停下手指,“你也不像我,你像你自己。”黑眸亮了一瞬,接着又黯淡下去:“可是……我希望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

    “要不得的想法。”基连轻嗤。维烈苦笑:“父亲从来没有自觉,你是多么特别的人,又在无形中影响了多少人。”尤其是常年生活在他阴影下的他。

    这回基连倒是一愣,曲调也缓下来:“是吗?”

    “是,不过……最差劲的还是我。因为压力太大,就想逃避,想如果像父亲这么强,就不用再烦恼了。”

    “知错能改。”

    “谈何容易。”维烈哽咽,他不想哭的,可是……,“父亲,你会不会觉得有我这样一个笨儿子是耻辱?”

    铿!音乐骤停,基连厉声道:“如果你自己也看不起自己,那我只会看不起你!”维烈反射性地一缩,强忍的泪水落了下来,他连忙擦干,低下头调整情绪。

    看到他这个样子,基连反而不忍,后悔之情如潮水般上涨,将他淹没,却又说不出适当的话来。

    良久,他移开吉他,伸出单臂搂住儿子:“维烈,你恨我吗?”

    问之前,他已经做好迎接恨意的心理准备。

    回答他的却是拼命的摇头和紧紧的拥抱。

    “父亲、父亲……”任汹涌的泪水打湿稚气的脸蛋,维烈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爱您!我只恨我…不能达成您的期望!”沉声一叹,基连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要怎么让这个笨儿子明白,所谓的人生价值不是由他人肯定,而是自己创造的!

    本性严苛,律人更律己的他,也无法说出任何安慰的话,只有抱着哭累的儿子,让他在自己怀里睡了一晚。

    ******

    维烈十五岁的生日那天,基连送给他一枚钥匙。

    式样非常古旧,这个时代早已没有的钥匙,可以看出是特别定做的,而维烈也很清楚其中的意义:

    锁住心门,成为摩耶的支柱。

    真是残忍的礼物呢。在心里苦笑,维烈默默接过。最让他无奈的,是收到这样一份礼物,他竟然还会感觉高兴。

    “这不是礼物。”干咳一声,基连没有看儿子惊讶的眼神,双手递出一个分量沉重的礼盒,“这个才是,那只是我的期望罢了,你做不到也不用勉强。”

    父亲,跟人说话,要看着对方啊。好笑地看着父亲难得的尴尬模样,维烈内心的阴云消散大半,期待地拆开包装,里面是一幅相框。精致的原木雕刻中间,是三个人。他和父亲被优叔叔一人一只手臂抱住,背景是让人心情一畅的绿荫、远山和蓝天白云。相片里,只有优笑得最灿烂,落落大方;而他红着脸偷瞄镜头;父亲则根本不看镜头,只给了一个侧面。

    基连又咳了咳:“你知道,我不上照,只有这张还过得去,你就将就着收了吧。”该死的优!出的什么馊主意!他都觉得这种礼物送不出手,还是他原先想的学习机补脑丸好。

    抱着唯一一张家族合照,维烈绽开拨云见日的笑靥:“一定妥善保存。”

    ******

    摩耶历15年7月6日,起飞日。

    维烈抱着还在牙牙学语的小伍菲,一手牵着弗雷德,被艾尔拉斯、菲亚斯和卡蒂丝簇拥着,站在父亲面前。而另一头,优正向广大魔民做简单的致辞,不外乎是“安啦”,“我们马上就回来了”,“会带土产”之类毫无领袖风范的发言,却换来阵阵发自肺腑的欢呼。

    “维烈,小弗他们……就拜托你了。”

    蕾奥娜拉强忍泪水,习惯性地为疼爱的义子整理领巾,虽然今天并没有歪。

    所有的孩子都被留了下来,而他们的父母离去。

    不是舍得,而是太空船的驾驶也少不了他们。

    没有人知道,这一别,就是将近永别的漫长分离。

    “放心吧,蕾娜阿姨。”维烈回以沉稳的微笑,握紧弗雷德的手,“只要我维烈;赛普路斯还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一个摩耶人有事。”

    让人油然信任的温和气度,毫无颤抖的声音,挺得笔直的身板,看着一夕间长大的他,大人们都露出释然的笑意。

    然而,此刻确实下定决心的维烈也不知道,未来他会为了替心爱的少女复仇,而间接害死她的父亲。

    降魔战争总决战,第二代魔王艾尔拉斯;希亚和精灵王奥佛瑞特;迪凡烈;德修普同归于尽。

    历史的长河滚滚向前,命运的转轮永不停止,淹没凡人拼命的努力,碾碎爱情的花瓣,即使是强大的新人类――摩苏。

    “说得好。”基连嘉许地扬眉,戴着手套的长指在他胸口一点,“这次的底气还算足。”

    维烈腼腆又欣喜地笑了:总算分别前,得到父亲的一句夸奖。

    唯一的希望,只有人和人之间的牵绊,和创造奇迹的坚定意志。

    也是因此,这对父子才能再次聚首。

    一切的遗憾、痛悔、悲哀、愧疚……都在一声“笨儿子”,和不变的自信笑容下抚平。

    “基连,你应该让我们当中的一个跟去的。”缅出言责怪。基连洒然一笑,摆摆手:“有我一个还不够?你们留下吧,好好帮助维烈。”说着,在儿子的头顶敲了一下,打破他故作的坚强:“这小子还是只菜鸟呢!听到没?蛋壳裂了,蛋黄也流了一地。”

    “父亲~~~”维烈欲哭无泪地摸着脑门。他这个父亲啊,明明不是幽默的人,有时却会突然冒出这种拙劣的冷笑话,似乎是当军官时留下坏习惯。

    艾尔拉斯等小辈的眼中则迸射出熊熊怒焰,为敬爱的大哥不平:什么嘛!差劲的父亲!

    “坏人!坏人!”伍菲用小小的手掌拨打那只还没收回的大手,口齿不清地嚷道。基连浮起玩味之情,拎起她:“小丫头眼睛倒利,看出我的本质。”另一只手本想戳戳她粉嫩的小脸,却被一口咬住食指,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基连笑得无比华丽:“好久没有解剖了,真想在临行前来道开胃菜。”

    众人打了个寒战,没有人当他在说笑,一片惊悚中,只听见――

    “小丫头,你不知道什么是解剖吧。就是用刀划开你嫩嫩的小肚皮,让里面的肠子流出来;再劈开你的头盖骨,露出红红白白的脑浆……”

    伍菲还没听完就放声大哭,维烈手忙脚乱地安抚:“父、父亲,别这样!”孩子的父亲大吼着冲过来:“基连,我要杀了你!!”蕾奥娜拉和法西尔用吃奶的力气拉住。

    “哼,臭丫头,看你还敢在你‘维烈哥哥’的身上撒尿。”不感兴趣地把小鬼扔还儿子,基连叮嘱,“记住,以后她晚上再不肯睡,就用我的名字吓唬她。其他几个也是。”他的儿子好欺负,他这个老爸可不好欺负!

    弗雷德等人都一脸敢怒不敢言。

    “……”维烈无力。

    “这是在闹什么呢?”结束了临别致辞的优踏着精神的步伐走近,一身军服衬得他的气质更为飒爽利落,修剪得十分清爽的短发下,是英朗的浅笑,“走吧,各位。”

    包括基连在内,即将搭乘太空船[贝奥里亚]号的人们都应了一声,跟着他前往舰桥。

    “父亲!”终究无法克制满怀的不舍和离情,维烈踏前一步,用带着哭腔的语调道,“请、请您保重!”

    基连无声地挥挥手,没有回头。

    “再会了,笨儿子。”

    门关上的前一刻,和平常毫无二致的温润嗓音流泻出来,启动了维烈的泪闸,晶莹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流出。

    到最后,还是叫我笨儿子啊……

    ******

    通过电磁弹射通道,无垠的星空包围住银色的太空船。

    大部分人都沉浸在这种久违的气氛中,交换着喜悦又伤感的目光。惟独优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向主操纵席的友人,手上拿着一包纸装的饮料:“辛苦了,柳橙汁喝吗?”

    “哦,你倒记得我不能喝碳酸饮料。”

    “废话!攸关你的健康耶!我们的生命线!”

    “放心,在我嗝毙前,你们都会活蹦乱跳。”基连绽开让人背脊生寒的薄冷笑容,“不过我不保证我不会一时手痒崩了你。”优没有动摇,反而深深地笑了:“基连,你心情不好。”

    “……”

    “放心,我们会回来的。”

    你倒是比我还有信心呢。瞥了友人一眼,基连抹去心底淡淡的不安,回以不带阴影的浅笑。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喝着剩下的橙汁,优大咧咧地坐在指挥台上,翘着腿问,“你为什么总是叫维烈笨儿子?你应该看得出他的自卑啊。”基连露出困惑的眼神:“那个,不是比较亲热吗?”

    “啊?”空盒从手中掉落。

    “法西尔说,亲子之间最好用绰号或小名加深感情,比如臭小子啦、小畜牲啦。我觉得这两个太粗俗了,维烈又有点呆呆的,所以就叫‘笨儿子’了。”

    经过仿佛一世纪那么长的沉默,优两手重重放在友人的肩上,一字一字道:

    “基连,你真是个傻爸爸啊。”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