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什么都有

梦里什么都有 > 第一百三十七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

    晚上八点。

    沈昼叶:“……”

    沈昼叶张了张嘴:“…………”

    陈啸之并不理她, 面无表情地抽出自己的卡,然后又抽出张酒店名片,对店员道:“把东西包一包, 送到这酒店。”

    店员在奢侈品行业从业多年,如今脸上写满了我不明白中国人到底有多有钱,没见过这么买衣服的他们是脑子瓦特了吗――然后接过卡,抱过一座山一样的衣服,火速逃往了pos机。

    沈昼叶活了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买衣服的……

    “……那件裙子我只是摸了摸。”沈昼叶梗道, “刚刚那些衣服里我只把大衣往自己身上披了披,那条连衣裙裤子和……那双鞋都只摸了摸, 根本没穿。”

    陈教授眉头拧起, 不太理解地问:“怎么?”

    “……”

    “买衣服前至少要试试吧!”沈昼叶含冤道。

    陈教授倍感诧异:“为什么?”

    沈昼叶:“……”

    这就是直男吗, 沈昼叶头都大了,想起自己其他室友吐槽过的自己男朋友买衣服的速度――他们根本不需要试, 就是从货架上按自己的尺码划拉,五分钟解决战斗。沈昼叶那时还觉得肯定是个例,没想到姓陈的也是这类货色。

    “不都挺适合你的?”陈啸之示意了下地上纸袋,说:“刚刚那条连衣裙也是, 我看你挺喜欢的啊。”

    沈昼叶被看穿, 耳根都泛起了春天般的红, 小声争辩:“……但喜欢不一定要买吧!我都没穿过那种风格的衣服……”“那就穿穿看。”陈教授道。

    沈昼叶:“……”

    沈昼叶想说点儿啥, 可陈啸之这话却又无懈可击滴水不漏――过了好久, 她才小小地开口:“……但是也太贵了。”

    陈啸之眉峰挑起,诧异地看着她。

    “你像在赌气一样。”女孩子在闪烁的光里小声说。

    陈啸之道:“怎么说?”

    “……我晓得你……”沈昼叶犹豫了下, 说:“晓得你有钱。初中的时候你就很富裕了,没见面几次我就知道你家里有司机, 总之很全活的一套小少爷。可能我说那句话后你觉得我挺惨的,和舍友去逛街,俩人一起在太古里被柜姐翻白眼……”

    陈啸之一拧眉头:“你还被柜姐翻过白眼?”

    “……,”沈昼叶气闷起来:“这不是重点好不好!――重点是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惨的――我舍友也生气,我妈听了也生气,但,钱对我来说是好东西,但除了它之外好东西还有很多;过奢侈的生活固然好,但我看不出我现在的生活哪里坏。”

    然后她讲:“只只你明白吗?我不将我的价值寄托在钱上。”

    陈啸之笑了起来。

    “所以你买这么多东西,”沈昼叶很认真地对他说:“是没有必要的。”

    她说:“我生活平凡,指着学校发的那点补助活着但用……日语说,我对这样的生活依然‘Fり高い’、‘そして自慢している’――为此自豪。所以这种生活不需要任何补偿,更不想要你在这里和看不见的东西赌气。”

    “所以,别做这种事了……”她声音渐渐变小:

    “不是怪你,是不想看你赌气。”

    陈啸之嗤嗤地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女孩子的头。

    女孩子面颊微红,发丝柔软,目光却清冽坚定,那目光令人无端想起春夜的风。

    她是春夜的风,盛夏川流,目光和脊梁是疾驰雪原的骏马。

    风与川、骏马可以绕春水梨花而过,却不会为任何一堵城墙折腰,万物流过这个女孩的身侧,她点着灯赤着双脚,只为真理停驻。

    “也是,”陈啸之看着小青梅,松开了眉头,笑道:“你一直是这种人。”

    沈昼叶余光瞥了瞥正在折衣服的店员,小声对他说:“所以只只,我们去吃宵……”

    “――但是好看吗?”

    陈啸之忽然道。

    沈昼叶一愣。

    陈啸之指了指她脚上穿的新小高跟靴。女孩子脚腕像雪一样娇,又如同牛奶或丝绸,被裹在米白色小羊皮踝靴里。

    她其实是个天生的衣服架子,只是平时不太打扮,但一旦打扮起来几乎穿什么都漂亮――无论是跟着室友一起拼十块钱邮费的裙子,还是五金闪亮、鞋底都沾不得灰尘的小羊皮踝靴。

    “好看呀。”沈昼叶笑着讲,眼睛弯弯很高兴的样子,还不自觉地晃了晃腿。

    ――这世界都是为她而生的。

    小竹马觉得她像小屁孩,嗤嗤笑了半天,终于对她说:

    “那这就够了。”

    -

    他们回去时步行,沿着俄亥俄河走回去。

    大河潺潺,金灯与月一同镀在街头。

    沈昼叶很喜欢这样的环境,便裹着厚厚的大衣,踏着小靴子,小心地在路缝上踩直线――那动作并不危险,但她一做就没半点平衡感,时时刻刻让人担心她会不会摔死在平地上。

    陈啸之一手牵着她,冷漠道:“沈昼叶你能不能好好走路?你是没有摔跤的条件都要创造一个是吧?”

    沈昼叶很卖乖地讨好他:“不是鸭,怎么会?不是有只只抓着我嘛?”

    陈啸之眉毛一皱,冷酷无情地赏了个字:“滚。”

    “…………哼。”

    沈昼叶哼完倒并不往心里去,没走两步,忽然感到陈啸之握住了她整只手掌。

    “……你不冷吗?”黑夜里,陈教授别扭地捏她的手心,说:“手这么凉。”

    女孩子被陈教授牵着手,笑得眼睛弯弯。

    “你的手好暖和哦。”

    她的竹马沉默了下,使劲攥攥她的手:“……废话。”

    ……

    一阵大风刮过江堤,灯明暗一刹,沈昼叶看见橱窗里贴着的新年快乐――后天居然就是新年。

    哪有半点实感呢,她想,和陈啸之粘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整个人浸在云端,那句话怎么说的?天上一日,地上竟是一年……虽然夸张了些,但也大差不差。

    他们两人,居然就像为彼此而生的。

    他们聊了一会儿琐碎的往事,又聊了一会儿他们的课题,沈昼叶这几天在路上厘清了思路,陈啸之开车之余也提出了几个设想。

    两个人将进展对了下,居然终于不再是南辕北辙的模样。

    “只只?”

    沈昼叶忽然开口叫他。

    陈啸之一愣:“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执着,一定要往华盛顿来吗?”

    陈啸之牵牵她的手,示意她说。

    “……我……”沈昼叶犹豫了下:“我总觉得,有什么事在等着我。”

    陈啸之闻言,些微一愣。

    “我说不出是什么,”沈昼叶颇焦虑且混乱:“似乎有一个尾巴,有一个被我十年前忽略了的细节,有一个……答案。”

    她道:“我必须回去看看。”

    -

    他们有很多天没睡普通的床。

    连日在路上,只能睡房车,沈昼叶又是个娇生惯养的小脾气,回了酒店就栽进床里拔不出来。陈啸之试图把她踢去洗澡,但沈昼叶像个虫一样抱着被子,露出一副只要姓陈的敢踢她就敢哭一晚上的决绝神情。

    陈啸之看了半天发现那茧子无从下手,发了个小脾气:“脏死你算了。”

    好凶。

    沈昼叶很痛苦,把脸埋进羽绒被子,在床上滚了滚,软软道:“可是我这几天这么累,还能是因为谁呀。”

    陈啸之:“……”

    陈啸之意识到不做人的是自己,立时静了。

    女孩子脚踝白皙细嫩,脚跟泛出点波斯菊一样的红,在雪白褥子和床旗上蹭了下,然后对他小声道:“今晚我们就,普通睡觉吧……只只?”

    那小嗓音是有点娇嗔的。

    沈昼叶这个女孩生得太好了,做什么都像在颐指气使地撒娇,但因为人太甜美,没有人能抵御她的小号令。

    ――甜美。

    开了荤的陈啸之极力压下那股躁动:“……行。”

    于是沈昼叶笑了起来,展开胳膊要他抱抱。

    他们在床上抱了抱,抱在一处时他闻到女孩子发间残香,犹如人间四月。她是被含在黄迎春里的少年。

    “……只只。”黄迎春在风里呢喃。

    陈啸之意乱神迷,嗯了一声。

    “我总是不受控制地想,”她小声说:“这一切究竟有没有根源。”

    “嗯?”

    “我小时候看过一篇软科幻,”女孩子在他胸口道:“叫《黎曼的猫》。”

    陈啸之诧异道:“黎曼和猫,这怎么能扯到一起去?”

    “黎曼猜想是对黎曼zeta函数的零点分布的猜测,”她说:“即Zeta函数的的所有非平凡零点实部都位于Re(s)=1/2这个直线上,它的重要程度我们不需多说。”

    “一百一十多年来数学家们用尽了浑身解数,都没能将这个猜想转变为定理,它就像一个数学里的高山,所有人都在试图丈量它的高度,但它的山顶埋没在云端,无人能观测到。”

    陈啸之眉峰一扬:“嗯?这和那小说有什么关系?”

    “这篇小说我记得很清楚,”沈昼叶说:“是说一个大学教师回老家,见到了自己年少时的朋友。那个朋友很聪明,聪明到所有人都觉得他将来定会干出一番事业――但这么多年来却籍籍无名。大学教师和朋友攀谈后,得知他正在证明黎曼猜想,如今已经花了快二十年的功夫,而且已经快要有所突破了。”

    陈啸之笑了起来:“怎么有点像张益唐?”

    “是吧……”沈昼叶皱了皱鼻尖,对他说:“但总之那个大学老师陪着朋友一起。但是每次他有一点突破的时候,世上就会出现异状,电子设备失灵;无线电报废,后来地球自转停止公转轨道扭转,夏日降雪……而这一切,都是随着他的证明一步步推进出现的。”

    陈教授眉毛一扬。

    女孩子在柔软的光里道:“……最后这一切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她说:“而在真正的世界末日来临之前,他的朋友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他即将证明黎曼猜想的缘故,而黎曼猜想是数学最深的根基,这个根基是无法被观测的,就像密闭容器里的镭和猫。”

    “为了拯救世界,朋友和他的妻子一起走进了茫茫大雪之中,两人在雪里殉情。大学老师收拾朋友遗物时看见朋友的手稿,知道它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于是哭着将它烧了。”

    陈啸之没有说话。

    “这篇小说认为,我们是无法到达万物的根源的。”

    “……”

    沈昼叶笑了起来:“其实是个很有道理的小猜想,不是吗?”

    陈啸之望着她。

    “你想诶,只只,”沈昼叶莞尔道:“现代物理学的两大中流砥柱,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尤其是涉及到时空的理论,简直是水火不容。这只有一个可能――这两个理论都是可被证伪的。”

    ‘可被证伪的’。她说得太含蓄了。

    那甚至可以说是‘错误的’――因为这意味着这两个理论的模型不够宏大,不足以推演这个宇宙,并非适用万物的理论。就像量子力学与广义相对论在二十世纪淘汰掉了经典力学的时空观一样,它们的时空观也终将被淘汰。

    陈啸之哂道:“光的波粒二象性。”

    “对。”沈昼叶抬起头,对他说:“连光这个东西都会随着观测它的方式改变自己的形态,我第一次学双缝干涉实验的时候世界观都被改变了……所以我有时候真的怀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究极的真理,而我们是否具备观测它的能力。”

    陈啸之眉毛弯了弯。

    “从我的角度……”沈昼叶道:“很难想象这它们被证伪后的世界。”

    “如果它们都被推翻,那个世界的理论和真理又是怎样的?”

    陈啸之静了会儿,说:“……谁又不是呢。”

    那是他们从小就从课本和铅字里往脑子里刻的知识,对他们――生于基础科学大爆炸的20世纪尾声的沈昼叶们和陈啸之们而言,无异于亘古的真理,是他们世界观的基石。

    那分明是日升月落,地月相吸,比萨斜塔坠落的铁球,是理所应当。

    ――可它不够完美。

    “但每次我怀疑到底还有没有更完美的理论的时候,”

    沈昼叶在黑暗里对陈啸之说:“我都会意识到,三百年前再聪明的头脑也无法想象我们如今的学说,想象不到那场思想大爆炸究竟怎样改变了人类看待世界的方式,和那之后,被改变的一代代人。”

    陈啸之看着她,女孩眼睛像一颗坠入凡间的星辰。

    “15世纪的人想象不到太阳系的真相是日心说,认为地心说才是真理。”她认真道:“18世纪的人想象不到时空会随着引力弯曲,对牛顿的经典力学时空观深信不疑……”

    然后她说:“所以,21世纪的你我其实和他们一样,将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奉为圭臬,无法想象将来的世界。”

    陈啸之静了静。

    “这是我们的极限。”沈昼叶轻声说。

    “――可改变是一定会发生的。”陈啸之看着她低声道。

    两个人凑得很近,躺在一张床上,鼻尖几乎都贴在一处。陈啸之看见姑娘眼睫纤长,年轻鲜嫩,犹如一丛生在河里的野百合,又像竹篮里盛下的、闪光的春夜。

    那眼神属于也只属于年轻的灵魂,不驯,没打算对任何事物低头。

    “对。”沈昼叶说:“我们不会止步于此。”

    陈啸之爱极了她存在的每一寸。

    “如果它们是权威,那我们就要杀了权威,”他的爱人看着他认真道:“因为科学里永无权威一说,没有什么是不可挑战的真理。”

    陈啸之觉得耳熟,想起这是他和沈昼叶都看过的《魔鬼出没的世界》里的话。

    ――将近二十年了,她却还记得那本书里最不起眼的句子。

    “如果它们是信仰,”沈昼叶看着他轻声说:“那我们就要杀了每一尊神佛。”

    “因为真理的火种比所有的普世价值都宝贵。”

    陈啸之看着她,几乎一眼望见了她的过去。

    近二十年前,小小的昼叶穿着花裙子在佛罗里达看火箭,火箭在卡纳维尔角发射升空,爱她的父亲发现年幼女儿的目光渴切地凝视着天空,带她去吃午饭,又送了她一本卡尔?萨根。

    火种在那一刹那燃起,历经悠长岁月,再没熄灭。

    黑暗中,陈啸之沙哑道:

    “……你想见他。”

    下一秒,泪水滴在了他的脖子上,女孩子无声而悲恸地痛哭,几乎喘不过气来,像个受伤到了极致的小动物。

    他听见姑娘发抖的呼吸声,温热气息颤颤地扑在他耳畔,像春日的雾与雨。

    “――嗯。”

    她哭着承认。

    陈啸之晓得他的拥抱无济于事。她的伤口从没好过,恐怕会伴随她一生。

    可是他还是要抱,用自己的体温去同化她,让她知道自己永远有人相伴。

    ――那个他五岁那年就拽着满街奔跑的、像块绿色小宝石的、属于他的小青梅。满身疮痍的、再也没能从十五岁的那个下午走出来的小姑娘。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感到沈昼叶汹涌的悲恸涌向他,山崩地裂,如海啸一般。

    太残酷了,陈啸之心几乎都要裂开来,紧紧搂着她。

    如果那是真的就好了。

    陈啸之心痛欲裂,对上苍祈愿。

    -

    …………

    ……

    “我真的,从来没能和他说再见。”

    沈昼叶说话时坐在地上,车在公路上颠簸,像一叶小船。

    然后她想了想,又自嘲道:“不过生死鸿沟,也不会再见了。”

    陈啸之搜刮肠肚,正要安慰小青梅两句,沈昼叶忽然又满腹怨气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再见就不用留情面了,他才不管他到底留下了什么烂摊子呢,也不管我和我妈会不会哭。”

    陈啸之:“……”

    “毕业前可以撕室友,”沈昼叶恶毒道:“人走了哪管身后洪水滔天,孤儿寡母哭倒长城都没人管。人渣。”

    陈啸之顿了下道:“这又不是叔叔的错――”

    沈昼叶大为光火:“陈啸之你再说一句?再说一句我跳车了!”

    陈啸之:“……”

    “――人渣。”沈昼叶愤愤重复:“不负责任的垃圾人!我妈喝醉了酒都会骂他!只只你要是敢学我爹,我就把你头拧下来做俄罗斯套娃,每个脸上都画十个王八,手上给你画满唧唧……”

    “…………”

    陈啸之见过沈昼叶炸毛,却没见过这种盛况……

    车靠近特区,小青梅大约是见到了熟悉景色,脾气朝霸王龙的路上一路飞奔。陈啸之甚至觉得沈昼叶有心砸车,非常恐怖――但他总忍不住看姓沈的小后脑勺儿,觉得像个小毛绒玩具似的。

    陈啸之看得心痒,有心想把她戳摔跤,这么可爱,应该能哭很久。

    沈昼叶揉了揉小鼻尖儿,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

    路上所花时间并不久,陈啸之带着小青梅早上九点离开匹兹堡,中午时分就抵达了华盛顿。

    2018年到了年关,特区年味颇足,连路上都扯着金色新年挂饰,庆祝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即将过去。

    真到了目的地后,沈昼叶反而安静了。

    午后夕阳斜沉,车被高峰期挤着,房车通行尤为艰难。陈啸之双手离开方向盘,沈昼叶收拾房车里乱糟糟的杂物,不看窗外,那模样没有别的解释,就是在逃避。

    陈啸之双手交叉,慢悠悠地问:“今晚我们住哪?”

    沈昼叶拿着装满零食的小果盘,愕然一顿:“啊?”

    “我还没问过呢,”陈啸之莞尔道:“你家那房子还在么?”

    沈昼叶言简意赅:“在。”

    “那行,今晚睡酒店还是你想睡自己家?”

    陈教授饶有趣味道:“两个都得早点去,所以你得现在做决定。”

    “我……”沈昼叶顿了下,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想……去我家的老房子,但那地儿这么多年了,收拾起来很麻烦,你得做好了心理准备再去。也有可能看一眼就想去酒店了。”

    陈啸之笑了起来。

    -

    ……

    Jeffery St, 25号。

    那是一栋位于居民街区角落的、深褐色屋顶的房子。居民街道夹道梧桐枯黄,却看得出十分温馨,房子是标准美式建筑,两年前修葺过一次,百叶外墙已褪了些色,现出了灰白木头。

    它也有个不小的花园。

    只是无人打理,地上草枯黄,可怜巴巴地贴在地上。

    沈昼叶看到之后温和地笑了笑,却看得出没有一分是发自内心的。

    陈啸之注意到这一点,提议:“我们沿着路到处走走?”

    “……好。”

    沈昼叶说完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

    十年能改变一个人,却改变不了一条街,沈昼叶从小长大的街道仍是老模样,连路牌颜色都没变。只是有一个新邻居牵着条金毛推开34号的门,沈昼叶记起那家女主人原先叫苏珊,爱烤玛格丽塔饼干,每次烤的时候小昼叶都会巴巴地扒在那家厨房的窗户上,蹭苏珊的饼干吃。

    ――那个阿姨如今又在哪里呢?

    ……

    空了十年的杰佛瑞街25号门口停了辆房车,邻居好奇至极,纷纷从小窗户里向外看,却只见到两个陌生的、黑发的亚裔情侣牵着手站在门前。

    那是谁?

    也许是那年久失修的房子的新主人,没人知道,也不太关心。

    -

    房子的小主人牵着她的小竹马的手,带着他向父亲曾执教的克里格文理学院走去。

    “这家有个小女孩叫Amy,”沈昼叶小声告诉陈啸之:“她很坏,初中的时候总压迫我要抄我的数学作业,但我搞不懂,分数的加减法到底有什么难的?”

    陈啸之挑起眉峰,看着她。

    沈昼叶踮脚看了看艾米的花园,怀念道:“她家的秋千还在诶,我以前也想要一个室外的,但我爸妈说自己没有那手艺,买了个吊床放在阁楼,让我凑合着当秋千用。你说他们怎么能这么敷衍?”

    陈啸之嗤嗤笑了起来。

    小秋千在风里晃晃荡荡,沈昼叶眉头一皱,陈啸之立即正色道:“我会。”

    女孩子耳朵一动,狐疑道:“你没骗我吧?”

    “我骗你做什么?”陈啸之一本正经地说。

    小竹马讲完,觉得好玩,捏了捏小青梅的耳朵。

    小青梅挥开姓陈的爪子,凶恶地命令:“你最好会。回去我就让你给我做一个。”

    陈啸之藏不住笑,一把将她的手握住了。

    沈昼叶很愤怒地挣了几下,却完全挣不开,只好由着那个混账牵――然后过了会儿,大约觉得他的手心温暖,自己也小心地、试探着牵住了他。

    路上落叶堆积,堆在地上如雪似金,小靴子踩上去沙沙作响,连时间都被攥成了一团。

    -

    陈啸之人生头一回,走进了他缺席的、小青梅的岁月里。

    他穿过五岁的他只曾耳闻的长街,橡树上晃晃荡荡的圣诞灯,街口的赛百味,冰淇淋小铺,沈昼叶笑眯眯地牵着他的手,指着一个小路牌,告诉他这是自己上学等校车的地方。

    ――陈啸之未曾参与,却发疯一般惦念了十多年的世界。

    他的小阿十生活了十五个春秋的城市。

    阿十的童年,少年时,她第一次读诗的花园,她的人格脊梁被建立起的角落。阿十稚气目光第一次放眼宇宙之处。

    ――她的春夏秋冬,与岁月流淌的街道。

    “我在这里学过游泳呢。”

    路过游泳馆时,女孩子在夕阳里笑了起来。

    “我和你讲过的,你还记得吗?我七八岁的时候身体很不好,医生建议我找一样运动坚持。我爸妈执意让我学游泳,每周周末都把我送过来游好几圈。我什么运动都不行,只有这项运动在及格线以上。”

    陈啸之涩然道:“……记得。”

    “后来我哮喘被治好了……再后来它又救了我一命。”

    陈啸之鼻尖忽然发酸。

    “真的不夸张的,”他的阿十道:“那天要不是我的肌肉记忆,你连我的尸体都见不到,我估计现在就躺在印度洋海底,身体成为小丑鱼的聚落。”

    “……”

    “可我游了上去。明明浪那么大,暗流还在把我往下拽,和游泳池那么不同,可它还是水。”

    她看着天说:“只要是水,我就会。”

    陈啸之不受控制地道:“……他们总陪着你。”

    沈昼叶目光里浸透了夕阳,十分好奇地看着他,像个小孩。

    “无论他们在不在你身边,”陈啸之沙哑道:“是不是在千里之外,或者阴阳两隔――他们永远都是陪着你的。可能他们终其一生不会说‘我爱你’,但他们的爱就像你身周的呼吸一样,无视空间与时间的束缚,无视引力和被切成碎块的普朗克空间,永远陪在你身边。”

    沈昼叶眼眶一红。

    “你妈有多爱你,”陈啸之对她说:“你爸只会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身上也有古老的保护魔法,”陈啸之道:“莉莉?波特用生命守护她的儿子哈利,去世了十七年仍笼罩在哈利周身――他们给你的远比这更珍贵,因为这世界上没有魔法,他们却将魔法展现在了你的面前。”

    下一秒,沈昼叶眼泪吧嗒滚了出来。

    陈啸之以指腹给小青梅擦眼泪,她眼睛通红清澈,倔强地盯着面前的青年人。

    他知道沈昼叶是要哭的,没有人走在这条路上不会心碎。陈啸之心里打算着晚上带她吃点好吃的,然后去华盛顿碑等待倒计时,明年是崭新的一年,新年前一定要让她开心起来。

    然后沈昼叶突然开口、带着哭腔说:

    “那你不是吗?”

    陈啸之一愣。

    “你不是吗,陈啸之,”沈昼叶一边说一边哭:“干嘛又把自己漏了?”

    “二十年来你都记得我,”女孩子泪水吧嗒吧嗒地滚落:“一开始是作为朋友的爱,小伙伴,青梅竹马的相伴;后来变成浪漫的爱,异性间的情愫,甚至没有一天忘记――陈啸之,我父母的爱在的时候,你也一直在,不是吗?”

    “……”

    她哽哽咽咽地问:

    “都二十年了,你为什么总不爱提起你自己?”

    那一刹那,陈啸之感到自己被一根长矛穿透了胸膛。

    这感觉他在十五岁时见到小昼叶时有过,爱上她时有过,和她重逢时有过,在蔚蓝海浪之上见到她飞扬的卷发时有过。陈啸之生性对情感缄默,可在这一刻青年缄默下的欲念、执着与爱再也无法遁形。

    -

    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空无一人。

    夜色降临,一年的最后一天即将过去。

    沈昼叶的小靴子踩在薄薄一层落叶上,她围着围巾向远处望去,将自己蹭过课的教室指给陈啸之看。教室锁着门,陈啸之隔着玻璃往里看,想象小昼叶小小的一只,抱着大部头教科书四处蹭通识课――他光是想象都觉得可爱到不行,忍不住嗤地一笑。

    教室。好地方。

    沈昼叶看穿他的想法,威胁道:“你连想都不准想。”

    陈啸之面无表情:“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你能想什么好东西啊,一肚子坏水儿。”沈昼叶很不平地讲:“你以前不是这种人的。”

    陈啸之突然觉得好玩,逗她:“我以前不是这种人?那我是什么人啊?”

    沈昼叶艰涩道:“你原来是咱们班上最……最像人的一个,一个班的色情狂,初中男生离了下三路都不会说话,老师在课上讲个矢量加速度的概念说速度增加的速度变快了都有人嘿嘿嘿……”

    陈教授饶有趣味道:“所以呢?”

    “所以?”沈昼叶不满起来:“你是班上唯一一个不爱开黄腔不讲破锣笑话的,他们吹牛逼你也不会加入,交流硬盘存货也不参与。当年我觉得你头盖骨里装的脑子不是唧唧,光这一点就在初中男生里特别难得,而且又特别磊落,涵养也好……是那种很正派的小公子。”

    小公子被夸了几句,受用地一扬眉峰,示意她继续。

    沈昼叶憋了憋没憋住,羞耻道:“……结果你弄我的那些玩法,在他们里面估计都算坏的。”

    她还真没忍住。太耿直了。

    陈教授嗤笑出声。

    “你笑什么笑啊!”沈昼叶毛都炸了。

    陈啸之嗤嗤笑个没完,说:“第一,你对我误解有点多。”

    沈昼叶:“??”

    “沈昼叶,你对十几岁的初中生有什么误解?”陈啸之促狭地问:“我初中的时候为什么能和他们玩在一起――那肯定是因为我们是一路货色啊,你没想过么,嗯?”

    沈昼叶:“…………”

    然后他笑了起来:“其次我哪里坏了――”

    他要放屁了,沈昼叶捂着耳朵羞耻大喊:“啊啊啊啊啊――!!!”

    陈啸之耐心等她喊完。

    沈昼叶逃避现实,连耳根都红了,喊完睁开眼睛懵懂地看着他时,陈教授这才慢条斯理、甚至十分善良地,说完了下半句话:

    “――坏的那些玩法,我还没试过呢。”

    沈昼叶:“…………”

    小公子志得意满,转身向楼外走去。

    不许在我小时候上课的教室旁边放这种屁,沈昼叶看着他的背影就想把他咬死,

    公子哥?磊落?涵养?到底哪个字和这个人沾边啊?

    -

    陈啸之少爷出身世家,又是长子,天生责任心重得离谱,可这人对他小青梅的责任感却更为罕见――小青梅可能有天才病,从小就缺了根筋,长大了这根筋也没长上。

    因此陈啸之在十五岁时就定好了对待自己小女朋友的方针:大包大揽,能饲养绝不放养。

    只是他的小女朋友很不自知,认为自己是个独立自主巍峨可靠的成年人,膨胀得像只小河豚。

    他们从霍普金斯大学出来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12月31日夜,年关。

    陈啸之心疼她,想带小女朋友吃顿好的,华盛顿好餐馆多得很――但沈昼叶却没什么力气,也提不起劲,只说想吃街角的赛百味。

    于是陈啸之牵着女孩子,去她以前常去的店里吃了两个半冷不冷的三明治。

    “还想去哪吗?”陈啸之问。

    沈昼叶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们回家吧。”

    朔风如刀似剑,刮得人脸都泛疼。

    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冬青被撕扯,在大风里哗哗作响。陈啸之怕她冷,取了自己的围巾,缠在了沈昼叶的脖子上。

    姓沈的脖子细肩也窄,两根围巾对她的小体格来说太多太厚重,根本围不住,陈啸之试了两下索性把围巾搭在了她的头上,让她顶着小穗穗。

    沈昼叶:“……”

    “这样暖和。”陈教授道貌岸然。

    姓沈的顶着小围巾,很凶地瞪他一眼。

    像块儿小年糕。

    陈啸之心想今晚一定要把年糕玩到黏糊糊软烂烂,而下一秒钟小年糕就不知深浅地伸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掌。

    他们走在路灯下。

    “……”

    沈昼叶忽然开口道:“陈啸之,其实我觉得――这世上所有的怪力乱神都是有根源的。”

    陈啸之眼睛眨都不眨:“真巧。我也这么想。”

    “你和我想法一样。”沈昼叶在路灯下抬起头看着他:“没有平白无故、只针对我的奇迹。”

    陈啸之笑了起来:“不能这么说。那要看你怎么定义‘只针对你’。”

    沈昼叶意识到了自己的不严谨,点了点头:“也是。”

    ――下结论前要先对特殊名词或场景下定义。所有人的第一节文献写作课都是这么讲的。

    过了会儿,她问:“只只,你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么?”

    陈啸之看着她:“还能是什么?这是唯一的答案。”

    ……

    谁都没有把话说透,却已经分享明白了。

    沈昼叶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眶。

    霍普金斯大学离她们家的房子并不远,当初买房的时候沈爸爸就考虑了妻子上班和女儿的教育和玩的问题,特意将房子买在了华盛顿市区中。事实上他上班大多数时间是在巴尔的摩的霍姆伍德校区,只有少部分针对大一新生的通识课位于华盛顿的克里格文理学院。

    两地相距六十公里,一整个小时的车程。

    街上几乎没有人,只有每栋房子亮着灯,一派节日夜晚的颜色。房车还停在她们家的门口,落叶堆在车轮旁。

    沈昼叶翻小栅栏,翻进了自家的花园。

    那栅栏对年少的她来说曾是难以逾越的高山,必须得掰开锁头才能从院子里跑到外面,奔向外面自由的世界――但对二十五岁的她来说,不过是一跨的高度。

    陈啸之见状问:“你没带钥匙?”

    沈昼叶摇了摇头:“我怎么会带钥匙?你也知道我是怎么决定要来的。”

    确实是突发情形,出门前谁会想到这位小姐会突发奇想横跨美东――陈啸之满头包道:“你总不能让我撬锁吧?这个被巡逻的DCPD发现了咱俩得拘留好几日游……”

    沈昼叶看着他,甜甜一笑:“撬锁?就您?您会吗?――有钥匙。”

    陈啸之:“……”

    然后她在进门台阶前蹲了下来。

    那里有块踩上去不那么实的小石板,非常小,只是太久没人动了,已经被岁月的尘灰压得结结实实。沈昼叶抠着那块石板一拽,将石板翻了个个儿。

    石板下摆着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洋铁盒。

    陈啸之:“……”

    “――当然有备用的啦。”女孩子笑道。

    沈昼叶抠开盒子,从盒子里取出个黄钥匙,轻松道:“放了十多年了,从我小时候就在那儿。我家永远不会有人被锁在门外……是他们发现我不太靠谱之后加的安保措施。”

    还能这样?陈啸之由衷钦佩,说:“叔叔阿姨太明智了吧,方法总比困难多这句话果然没错,和你生活还得学挺多生活小技巧,我学会了。”

    沈昼叶威胁:“你想被我掐死吗?”

    “――我都没想到这一层,”士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死士陈啸之感动道:“他们还有什么应对你不靠谱的小技巧么?”

    沈昼叶沉默三秒:“我今晚一定要宰了你。”

    她说完,将钥匙塞进了钥匙孔里。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冬雨,冰冷潮湿的风扑来。钥匙孔近两年没上过油了,并不顺滑,她塞了好几下才塞了进去。

    “……”

    门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黑得浓郁,什么都看不见,路灯照亮一截木地板。屋里泛着一股轻微尘灰味儿,陈啸之心里犯了嘀咕,心想谁家房子能这么黑,沈昼叶家房子怎么搞的她家采光是用脚做的吗――然后走了进去。

    沈昼叶紧跟在他身后,将门轻轻地合上了。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陈啸之纳了闷,对她说:“你家怎么这么黑,……有电吗?开个灯。”

    “不对呀……”沈昼叶迷茫道:“可能维修公司上次来的时候怕晒坏了家具,把窗帘拉上了才这么暗――电还是有的。只只你等等。”

    她踮起脚尖沿着墙摸索电源总开关。陈啸之想拿手机给阿十打个光,可是他刚一拿出手机就一个手滑,手机砰掉在了地上,居然就这么不知所踪。

    陈啸之:“……操。”

    “――不用,”沈昼叶认真地说:“配电箱就在门口――我摸到了。”

    一阵OO@@的声音,紧接着咔吧一响,配电箱打开了。

    “……总开关在……”

    黑暗浓厚。过了这么久肉眼仍无法适应这种黑夜,仿佛这不是夜色,而是最纯粹的、连光都无法穿透的空间。

    陈啸之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她的声音正变得飘渺。

    沈昼叶一个个摸过去,终于摸到墙尽头的那个小开关;陈啸之蹲在地上,头皮不自觉地发紧――然后‘叭’的一声,总开关被打开了。

    那一刹那,沈昼叶惊叫一声!

    陈啸之心里一颤,以为她触电了,下意识地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而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向下的拉力拽住了他们两个人。

    “只只――”沈昼叶慌张地喊道,伸出另一只手。

    她手心出汗,陈啸之甚至来不及反应,本能地紧紧握住了她。

    那是坠落的前一刻。

    -

    地板融化为一团浓稠温柔的黑夜。

    陈啸之下坠时死死盯着自己的小青梅,唯恐她松脱开来,她满头卷发在黑夜里飘摇,目光呆呆的,与他对视。

    然后陈啸之忽然意识到这团黑夜不会伤害到她,也不会伤害到自己。

    他抬头看向前方,然后在无尽的下坠中倒抽了一口冷气。

    ――天啊,漫天都是星星。

    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握紧了她。

    -

    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

    ――《环形废墟》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