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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蚀(十五)(听诊器。)

    梦境中, 安吉洛常存留有少许清醒。

    如微醺般,他的思维趋向泥泞、粘钝,却能确保最低限度的自由意志。

    或多或少, 视精神状态而定。

    安吉洛尝试过操纵梦境。

    可那全然是徒劳,在这些清明梦中, 他并非自身梦境的主宰, 他甚至无法用意念挪动梦中的一片落叶,这与他阅读过的精神医学书籍中的论述相左。

    这一切……都相当怪异。

    仿佛梦不是梦, 而是另一个维度中真实存在的空间。

    幸好安吉洛信奉科学,比起恐惧与狂想他更倾向于解谜与探索。他谨慎地避开那些怪物,在梦境中东瞧瞧西逛逛,试图寻觅出自己反复做清明梦的精神成因, 这原本颇有趣味, 像一种精神探险,可是阿昂佐伯爵……他夜夜入梦。

    他会忽然拥住安吉洛, 从身后。

    他的臂弯强韧炙热。

    他贪婪地嗅闻安吉洛的发丝。

    静电使丝绸如磁石般吸附着肌肤……

    又如醇酒般涟涟滑坠。

    他会向安吉洛袒/露心迹,痴迷地倾吐爱语,那些辞令甜蜜而狂热,简直泛着傻气,使伯爵像个初涉爱河的毛头小子,它们会惹得清醒的旁观者发笑,却也会搅得聆听情话之人心神大乱。

    有时, 那些情话会涉及现实中切实发生过的事情……就好像梦境中的伯爵是真实的。安吉洛清楚那只是他自身的记忆在梦境中的投射,可他仍然会因此陷入酣甜、旖旎的爱恋情绪与yu望中,不可自拔。

    伯爵炽热的求爱熔化着安吉洛的防御, 一次次,一层层。

    伯爵会单膝跪地, 用热吻烙印他的手背,祈求一丝爱情的回应,一点仁慈的宽怜,伯爵甚至会带一些强迫地……

    若这是清醒的现实,安吉洛定会惊惶失措,他会不假思索地拒绝、逃避。

    这太荒唐、太不体面了,您一定是昏了头,这会败坏您的清誉,更有违我的职业道德――安吉洛铁定要这样说。

    毕竟事实就是这样……

    私人医生与坐轮椅的伯爵。

    两个男人,封闭的古堡。

    被猩红窗帘遮蔽得暗昧的卧房。

    ――低俗小报喜闻乐见的桃se丑闻,再洒点儿叔侄争斗的家族内幕作为调料,报社会赚得盆满钵满。

    搞不好安吉洛会着深可及膝的积雪连滚带爬地逃下山。

    可梦境。

    安吉洛不必负责。

    他只需享受这些绮丽浪漫的迷梦,这些虚幻的感官刺激,就像在阅读一本代入感极强烈的爱情小说。

    伯爵灼热的体温融化了覆盖着针叶林地面的薄雪。

    安吉洛的黑发被融雪沾湿。

    月亮的银光漏下云杉。

    还有那簌簌的针叶与雪绒……

    它们皆落在伯爵优雅如猎豹的背肌上。

    他们吻得难舍难分。

    ……

    安吉洛在梦中陷入了热恋。

    此事造成的一大不良后果是安吉洛需要动用相当大的努力去区分梦与现实。

    安吉洛不是脑子不清醒的家伙,可那些梦实在是太真实了,以至于他常常会觉得伯爵投向他的眼神并不正常,它们太炽热、太缠绵、太含情脉脉,伯爵与他搭话时的态度亦太谨慎、太讨好、太像是在刻意增加与他的“熟络值”……

    理智上安吉洛知道这是错觉,他纯属自作多情,身份尊贵的伯爵怎会瞧得上他这样的小人物呢?伯爵只是待人和善罢了。

    可情感上,他很难不那样想。

    梦与现实,热恋与陌生,胡思乱想与理智客观……它们尽混淆在一起,害得安吉洛心烦意乱。

    因着烦乱,这夜安吉洛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与之前一样,他早早点燃了迭戈先生送来的安眠熏香,可他总是忍不住想起伯爵,并产生一些逾矩的幻想。伯爵的瘫痪一直不见好转,这使得安吉洛的小脑袋里甚至转过了几个“颇为主动”的念头,他努力挥散那些念头,可它们转眼就回来了,害得安吉洛既是亢奋又是羞愧难当。

    午夜已过,安吉洛仍然睡意全无。

    他抓着头发苦恼地滚来滚去。

    难道他居然因为那些荒唐的梦陷入了无望的单恋中?

    这也太可笑了……

    正当安吉洛深陷情绪泥潭之中愁眉不展时,一些怪异的响动出现了――或许是仁慈的神灵试图用它冲淡安吉洛的苦恼。

    安吉洛难以用具体的拟声词去形容那种响动,因为它们听起来就像是两条大狗在打架时发出的多种声音的混合。这原本不奇怪,古堡里确实养了大狗,或许狼王又和斯诺打起来了,仅此而已。这些响动之所以能引起安吉洛注意是因为它们的来源……听起来就像在一墙之隔的左边客房里,太近了。

    这种狗打架的声音安吉洛之前也隐约听到过几次,因为持续时间短,且声音模糊、遥远,他便没太在意,可今夜他们似乎打得格外激烈,也离他格外近。

    安吉洛亲眼见识过狼王的凶悍,他不敢放任它们不管,于是他起身拢了拢睡袍,循声溜到左边的隔壁客房。

    隔壁客房没锁门,安吉洛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房内一片漆黑。

    这儿没人住。

    当然了,古堡中的绝大多数屋子都是空置的。

    可是那两条狗也不在这儿。

    响动仍持续着。

    利爪抓挠砖石的刺耳锐响,猛兽相互威慑的低吼与粗chuan,重物撞击的闷响……愈发清晰。

    眼下,它们听起来倒像是从安吉洛的卧房里传出来的了。

    “狼王――?斯诺――?”安吉洛一时手足无措,他愣怔片刻,凑到墙边试探地呼唤起来。

    如留声机的唱针骤然被抬起,那些响动戛然而止。

    “狼王!是你吗?!”安吉洛抬手,狐疑地在墙壁上拍了两下。

    这时,一个比狼王稍微尖细的犬吠声响了起来:“嗷呜……汪汪!”

    就像在刻意提示安吉洛它的位置。

    可紧接着,那吠声转变成吃痛的呜咽。

    “怎么回事……你们在哪?!”安吉洛跑出客房,又跑回来,反复确认这间客房与他的卧房之间并不存在第三个房间。

    他这么来回折腾了两趟之后,狼王与斯诺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周遭安静得仿佛安吉洛之前听到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安吉洛愣愣地在卧房中央站了一会儿,想索性去睡觉,又觉得不妥,犹豫了一会儿,他从行李箱里翻出听诊器,贴在分隔卧房与隔壁客房的墙壁上听了听。

    仍然是绝对的安静。

    至少这说明狼王和斯诺没在打架了。

    若是此事的异常之处到此为止,安吉洛或许会认为他误辨了声源,错将其他方向传来的声音当做从墙壁中传出的了――他的方向感和听声辨位能力算不上好,这不是不可能。然而更巧合的是,这一夜安吉洛罕见地没有做梦。

    伯爵没有闯入他的梦境。

    密道里的声音被打断了。

    伯爵的入梦也被打断了。

    ……

    翌日上午,早饭时间过后,被胡思乱想折磨了整整一早晨的安吉洛忍不住向迭戈先生询问了一个略显失礼的问题――

    “……密道?”迭戈缓缓睁大了眼睛,讶异道,“您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听见了一些声音,它们好像是从墙壁里传出来的。”安吉洛被迭戈先生受到冒犯的眼神弄得羞赧起来,可若是不问明白,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过度活跃的大脑皮层,“抱歉,这个问题很失礼,但我不觉得是我听错了。”

    “……喔,不,您不必道歉,我只是有些惊讶而已。”迭戈的表情迅速和缓下来,神态自若地回答道,“事实上我听上一任管家谈起过这个问题,您知道的,历史悠久的古老城堡中经常会修筑一些暗门与密道,您没说错。但很遗憾的是,我们身处的这座城堡已历经四百余年的时光,它最初的设计图早已佚失,那些用以开启机关的铰链与齿**概也早就锈蚀磨损了……我们并不确切地知道那些暗道究竟在哪儿,也很难寻找,有时候一些野生动物会误打误撞地溜进去,您听到的或许就是它们发出的声音。”

    “呃……”安吉洛先是被这套公关式的油滑说辞弄得发怔,随即,他如梦初醒般舔了舔嘴唇,含糊道,“嗯,是的,应该就是像您说的那样,一些小动物……”

    当晚,安吉洛不仅翻出了听诊器,还取出了一柄叩诊锤。

    密道这种东西的存在会令人心生不安。

    尤其是当你住在一幢阴森压抑、夜夜让你做怪梦的古堡中,并清楚你的房间连接着一条神秘的暗道时……想在这样的环境中安心入眠需要比常人粗壮十倍的神经。

    安吉洛把叩诊锤贴在墙上,用叩诊锤有技巧地敲击房间的四壁与地板,分辨不同方位墙体的地面的音效。

    他用手指摸索每一条砖缝,每一条地板缝。

    当这“推理游戏”进行到后半夜时,安吉洛终于在他床底发现了几块怪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