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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蚀(十六)(解剖刀。)

    烛光照耀下, 有一块地面的色泽与周围呈现出微妙的不同。

    安吉洛趴在地上,倾斜着烛台,借火光细细分辨。

    深冬, 石块寒气透渗,冻得胸口皮肤青白麻木, 他却几乎感觉不到。

    指尖捋过砖缝, 渐渐描摹出一个规整的正方形。

    这是一道暗门。

    一条格外宽大的砖块缝隙中藏有一枚扁平的黄铜拉环,用时可拉出, 不用时可没入空隙,严丝合缝。

    铜环光滑洁净,无锈蚀痕迹,不像是常年弃置的模样。

    安吉洛眼眸微眯, 沿门缝抠挖。

    片刻后, 他钻出床底,拇指与食指缓缓捻着一根银白色的毛发……它被夹在门缝里, 极不易察觉,好在安吉洛摸索得够仔细。

    有人使用过这条密道。

    时间不明,但迭戈大概率是在撒谎。

    口干舌燥。

    安吉洛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清明梦。

    伯爵家族离奇的白化遗传。

    压抑沉郁的海雾、冻原、暗针叶林。

    体型巨大得罕见的狼犬。

    阿图罗与斯诺如出一辙的伤势。

    ……

    种种琐碎、微小、单独拎出来不值一提的蛛丝马迹如细弱的纤维,被冷不丁爆发的怀疑搓捻成线,绞成绳索,指向人性纵深处的幽黑渊翳……有某种超越认知的异常与混乱正在暗处孳生,如静默蔓延的黏菌。

    心脏像是一下下擂在鼓膜上, 安吉洛几乎能听见自己钝重的心跳。

    他反复回味、揣摩这段日子以来古堡中发生的一切,咀嚼着迭戈管家的每一个表情与字眼儿,越回忆, 越觉得那张细眉弯眼的脸庞狡黠如狐,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不可信。

    还有伯爵……

    安吉洛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他又无药可救地想起十一号, 比对起伯爵与十一号轮廓肖似的五官。

    除去五官轮廓,他们毫无相似之处……

    而且安吉洛记忆中的十一号面目已趋向模糊,他不敢保证自己的记忆是100%准确的。

    十一号有一头棕黑驳杂、粗壮油亮的头发,一颗漆黑中隐泛幽绿的眼珠,常暴露于阳光下的蜜金色肌肤,严重毁容的右脸,被锐物刺瞎的右眼,轻度变形的左脸,以及狂犬病导致的精神失常和yu望亢进……

    伯爵则像是通体漂白过一次,色素浅淡……

    银灰发丝,澄金虹膜,苍白皮肤,面部毫无瑕疵,言谈举止恪守礼节。

    这不合理。

    更无意义。

    十一号有什么理由装成伯爵哄骗自己呢?

    可安吉洛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混乱的思绪。

    几个离奇的猜测如雾白色的、冰凉的幽魂般掠过他的心间。

    恐惧使人丧失理智,安吉洛一瞬间像是变成了一个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儿。

    不择手段的精神变态患者?

    会变幻形态的超自然生物?

    隐居在古堡密道中的怪人?

    游荡于古堡中的枉死之人?……

    他有多大的概率是在用胡思乱想吓自己?

    安吉洛勉力调整呼吸。

    他忆起初次在解剖台上见到尸体的那一幕,皮肉翻卷,嫩黄脂肪如棉絮依附在皮下,筋膜与血红的肌肉,死者腐烂的嘴唇与灰黑的牙床……他当时被吓得魂不附体,连续几天食不下咽,可握久了解剖刀之后,他渐渐学会了如何剥离无效的恐惧,从实处入手。

    直视恐惧,对恐惧迎头痛击。

    恐惧就无法左右你。

    在医学院进修与对抗瘟疫的经历磨练了安吉洛的胆识和意志,几次呼吸起落,他从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狂想与怀疑状态中抽离而出。

    安吉洛决定去印证事实,而不是干坐着空想个没完,他有可能是想多了,也有可能古堡中确实存在某些异常但却与他无关……但无论如何他得搞清楚。

    安吉洛疾步走到窗边,向外眺望。

    两天前这里又下过一场雪。

    山路仍旧无法通行。

    ――当怀疑的口子破开,连恶劣的天气都成为了一个疑点。

    这完全可能是一种刻意的设计,为了困住“目标”。

    若是有极端情况发生,安吉洛不得不在没有协助的情况下离开古堡,那么他可以去马厩里偷一匹马,通过唯一那道山路下山。可他约等于无的骑术与糟糕的路况大幅提升了他坠落山崖的概率,而且下山之后他仍需要乘坐渡船离岛,而码头是否有人把守以及他能否顺利找到渡船都是未知数。

    强行离岛暂时不列入考虑。

    而且,重要的是……

    诡异归诡异,那种受蒙蔽感亦挥之不去,可安吉洛暂未从伯爵、阿图罗与迭戈等人身上感觉到丝毫恶意,狼王更是成天甩着舌头围着他转,忠诚又热情。

    这也是安吉洛尚能压制恐惧、维持镇定的原因之一。

    “唔……”安吉洛咬牙推动沉重的桃花心木大床,亮出暗门。

    他攥紧铜环拼命向上拉,沉重的石门开启。

    门后,是一条宽窄仅容一人通行的密道,漆黑幽邃。

    安吉洛先是蹲在密道口等了一会儿,确认那里面没有响动,这才起身去拿了两个烛台。

    烛台是铜鎏金材质,粗/长钝重,精细的浮雕与金属棱角使它成为了防身利器。安吉洛一手一个,左手的烛台举着照明,右手的烛台垂在腿侧,既能充当备用蜡烛,又能当棍子抡。

    他灵巧地跳进密道。

    密道内部干燥洁净,闻不到丝毫异味,蜡烛燃势平稳。

    安吉洛俯身在地上摸了一把。

    没什么积灰,像是常有人通行,墙角隐蔽处散落着几根银白毛发。

    这更证实了迭戈是在撒谎。

    安吉洛放轻步子,悄然无声地行走在暗道中。

    暗道比他想象中的复杂许多,如纵横交错的蛛网,它不仅是从某一个房间通往另一个房间的暗道,而是将整座古堡二百多间屋子尽数连接起来的内部通道网,安吉洛发现了许多扇暗门与岔路,这个恐怖的发现反而让他舒服了一点儿――至少他不是被人故意安置在有暗道的房间中。

    他拿出应对医学院结业考试时背书的劲头去记忆他走过的路线,直到短时记忆达到极限,他才原路朝卧室折返。

    “呼……”安吉洛钻出暗门,松了口气。

    古堡太大了,他走得双腿酸乏。

    可他不敢休息,合上暗门后,他用仅存的几分力气拖动大床,让床脚压在暗门上。

    这么沉重的床加上一个成年男性的体重,再加上暗门本身的重量,安吉洛不认为人类能推开它。

    瘫在床上歇息片刻后,安吉洛起身翻出记事本和鹅毛笔,根据记忆绘制起了暗道路线图。

    或许这毫无意义,他安全地从暗道返回了,也没有更骇人听闻的发现。

    不过多一手准备总不会有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