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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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 浮浪(下)

    我并不知道谁是我今晚挂彩的头位金主,回到海棠居重新沐浴更衣,花了些时间,再度出门夜才将将开始,前楼依旧热闹无比,脂粉香、酒气四溢。

    “花妈妈吩咐,彩牌宴取消,让我领你速去三楼一号雅房侍客。”

    阿吟穿着百蝶戏花裙领了两个女婢拦了我的路,我若没记错那花了三百零一两的金主是在二楼的。

    不过,楼里的规矩众人都知道,越是往上了去,那就越是权贵人士,谁也得罪不得。

    我并未多问,阿吟却笑着说了句‘你这算是一夜成名了,楼上有贵人点了你的名。’

    究竟是怎样的贵人能让花芙取消了彩牌宴?

    一路而行,我跟在阿吟身后,而她前面还有一对负责引路的女侍,待至三楼,她们便躬身退后,又有侍者托着大小各色的盘子出入房间换菜。

    人声并不嘈杂,丝竹声遮掩下,时有人语,间或三两声长笑。

    尾随阿吟径直走进去,立马有陪客的姑娘离座儿,我与一同进来的除了海棠居外其他香阁的人便代替而上。

    这便是换拨儿,亦可称为交班。

    待落座时,我才留意房内一桌人上首主位上的中年男人正端着酒杯,和身侧的衣着打扮极其清素简单的少年说了句话,那少年微颔首,抬起了头。

    恍惚间,一双清润的眸子穿过纷纷扰扰,看向了我。

    我呆看着他,身侧的喧闹都淡了下去,静得只剩了心跳和呼吸声。

    他……怎么是他。

    正是愣神时,衣袖已被人轻扯了几下,负责照佛我的阿吟为我添了新的碗筷,指了指外间,示意她要告退了。

    我忙收起神色,点头道:“你去吧。”

    阿吟点点头,悄声离去。

    待我再转头看去,朱祐樘已收回了视线,没有再看我。

    早已酒过三巡,席上已是热闹非常。

    几乎有一盏茶的时间我都没回过神,恍惚间想起大半年前也是这样的猝不及防的情况,见到了他。

    然而与当时全然不同的是这一桌的男人喝酒谈笑,只让陪侍布菜倒酒,未见谁有别的动作,而我旁边的男人侧着身正和人交头谈话,完全没有察觉身旁人已换。

    新换上来的菜色香味俱全,香草炖羊排,热气腾腾,看上肉汁鲜美,还有茄汁大虾、玉米豆腐,一砂锅鳝鱼粉丝煲,一砂锅罗宋汤,光看着就让人觉得食指大动,别说闻着味道了。

    我心神受了巨大诱惑,却连筷子都拿不稳,好久才勉强夹起一块豆腐要吃时,却见那人已起身向门外而去。

    心中一动,我转身就拉住立在我身后端酒递菜的木瓜,“你替我会……”

    放了筷我不给木瓜询问的机会就起身离开,也没有多想何时木瓜来了房间,只当她也是被花芙遣派来侍客的。

    出了门,我追着朱祐樘走得方向疾跑,才拐了两个弯,就见他在回廊处停了脚步。他似乎察觉到我跟来,转过身看我,眼中盛着温笑,虽面色平和却独有一股别样风骨。

    我慌得同手同脚的再走了两步,才忙停了步。

    望着他又清减的容色,我压不住的心跳猝急,他是不是知道我?

    然而,他虽没有任何异样,却温尔问道:“不知姑娘跟随而来是为何事?”

    我有口难言,默了片刻,才道:“我、我认错人了。”

    朱祐樘轻笑了一声,“是吗,那姑娘下回可得看清楚了再追着人跑了。”

    我轻声应诺,绞着袖口脑海一片空白,他没再说话,我僵着也不好多留,正要转身时才又听他开了口。

    “方才见姑娘跳的舞,”他顿了一顿,方才平和道,“也让我想起一位旧识,她的舞艺也极好,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

    转角处回廊的灯光很弱,不及檐外的月色清华,他眸色清澈如水,只静静看着我。

    我心头莫名一跳,纵然觉察出他话中深意,却不敢深想,只呐呐道:“公子才气过人,这等诗词,小女子头回听得。”

    这种答复是楼里姑娘常用的话,朱祐樘目光复杂的看我,凝顿片刻,道:“这回换我认错人了。”

    我动容的咬唇,正要说什么就见不远处有人寻来。

    “打扰了,小女子有事先行一步。”言罢转身,余光扫见寻来的人朝朱祐樘拘礼,便又快走几步离开。

    我没待一个时辰酒宴便散了,而朱祐樘直到散宴也没有再出现。

    我后来从陈芒种那儿打听才知道,那日做东的中年男人是朱祐樘的授课老师中的一位。

    ******

    从上楼侍客,到散场,好像都没我什么事,究竟事哪位点了我的名,直到我独自回了房也不晓得。

    一夜三折,我都处于惶然浑懵中,看着屋内簇新的摆设,并无困意,便坐在长案前,呆了会才研磨提笔。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

    刚写了两张纸,荔圆就匆匆入内,如今的她算作我的贴身侍婢,当初出撷珠楼,杜四娘将她与樱容都送于我,一番思量后,我只要了荔圆。

    荔圆面色不好道:“春娘来了。”

    我眉头一跳,放了笔,刚迎出了房,只见春娘正入门,挑眉上下看我一番。

    我行礼道:“七心见过春妈妈。”

    她伸手拉起我,笑道:“花芙还在前楼收拾你今晚彩牌宴的摊子,正给了我机会来看你。”我看着她浓艳的妆容,心中不安,强笑道:“有劳妈妈记挂了。”

    她摇头一笑,随我入了房,接过荔圆递上的茶,道:“坐吧。”

    我坐在她身侧,猜不透她来此的目的,只静陪着,一口口喝着茶。

    许久,她才客客气气道:“上次见你还是你入楼之初,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今儿见你跳舞,才惊觉当初看岔了眼。”

    我沉默着,没接话。

    当时她将我交予花老五处置,险些要了我的命,至今想起都觉得脚底发寒,她此时提起,我除了缄口,还能说什么。

    好在她并未再继续,只说了些虚话,大意不过是我一夜成名好日子还在后头,这楼里人多是非多,少不得有一两个人眼红惹出些事儿来,要我日后要多担待些。

    我自然晓得她在警告我不要因为一时风光就得意忘形,给她挑事,更因为当初她责罚过我,若我有心要报仇,她少不得要费心,才有这种明着寒暄,暗中提点的话,只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要笑着应对。

    她说了会儿,随便起身,自案桌上拿起我刚写的字,似是惊愣了下,嘴角含笑看我,道:“好词,好字。”

    我听出她话中深意,忙道:“小时家里请过先生教课,后家逢变故,流落至此……”

    “无需解释,”她放了纸,仿若毫不在意的笑道:“见你前,我早有话想说。”

    我眨了眨眼,“妈妈有话尽管吩咐。”

    “还记得你我初见时,原先的七心吊死了,便让你替上。”

    我心中一跳,没接话,她深看我一眼,接着道:“我记得,那时,你还是处子身。”

    我哑然看她,脑中瞬时空白。

    她看着我,平声道:“你眉根柔顺,颈项纤细,说话尾音又尖细,绝非是妇人之态。”我听这一字一句,背脊渐发凉。

    “没什么可吃惊的,这王公贵族,宫廷女官,大多都知晓鉴别之术,或许这混杂鱼龙之地,已少有人留意此事,但既然我能看出来,那就一定会有旁人看出。”

    春娘说的很平静,未了还笑了下,“可今日我再见你,却不是了,倒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她的意思说,最初的最初她本意并不单是惩罚我?

    “好了,闲话不多说了,你随我去醉凤阁吧。”

    醉凤阁,也是属于海棠居的阁楼,春娘此行最终目的竟是要我去接客。

    而那客人是花了重金却没有看见我的金主,我本以为花芙会摆平,如今看来,能让春娘出面,那家伙也不是好惹的,想想也是,三百两不是三两,随随便便就能拿得出来的。

    跟着她走去醉风阁的路上,我一直周身发冷,我曾对不少人说过,我早已非处子之身,这不少人中就有花芙和杜四娘,还有,怀恩。

    一些不曾留心多想的疑惑突然间就有了解释。

    难怪从宫里回来的第二天晚上见到花芙时,她会有那么奇怪的表情,好像高兴又好像失望。

    杜四娘再见我时,伸手端茶却不小心打翻了茶水玉杯,即使后来说说笑笑的,可眉头蹙了大半日,到我离开撷珠楼也没松开过。

    至于怀恩……

    “七心姑娘,杂家能问一句,为什么?”

    “不、不为什么,我本就是教坊司乐伎,早已不是处子……公公于我有恩,所求又非难事,我便就应了。”

    那时我低着头也不晓得他作何表情。

    醉凤阁是刚重新收拾翻新一遍的空房,进屋后,春娘让人送进了酒菜,另外亲自递上一碗进补的汤水,嘱咐我趁热喝了之后,就离开了。

    所有人都退下后,我独自坐在桌前,许久,才听见门口有脚步声。

    门是大开的,来人醉熏熏的走进来,我当真没有想到会是周年。

    他是醉了七八分的样子,正眯着一双眸子,眼中郁色沉沉,喜怒不辨,我面无表情的低头避开他的视线,随即听见啪的一声响,门被他狠狠的关上了。

    四下静的出奇,怕是所有人都得了吩咐离开了醉风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