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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年有志

    1887年,他十岁,父母双全。

    父亲是京城里的一个官儿,母亲是一个大夫。

    “娘,这是什么?”商陆指着他母亲刚刚从外公药房里拿出来的东西疑惑的问道。

    “它,叫当归。”

    “它可以做什么?”

    “这个啊,娘现在不告诉你,等以后你便知道了。”

    “哦。”商陆对着已经离开的母亲比了个鬼脸,别以为他不知道,当归的用途可多了,活血养血什么的,外公都已经告诉过他了。

    可是不能告诉娘,要是告诉娘了,娘肯定又要责怪外公教自己医学了。然后又是一连串的应当勤学苦读早上金榜像父亲那样做个官。真是的,父亲做官哪里有外公救人有意思?也不知道娘是怎么想的。

    想到书房里的功课,少年又做了个鬼脸。

    他才不要读书求取功名呢!他要像外公一样,识便人间百草多好,医人间百病多好。

    “娘,你为什么把它夹在递给父亲的信里。”商陆撑着脑袋,看着他母亲将当归塞进信封里,然后封好蜡。“是父亲身体哪里不好了吗?可是父亲就算身体不好了,为什么不在京城买,反倒要娘你寄啊?”

    商陆的语气里充满了疑惑。

    “因为你爹他该回来了。”商陆母亲没忍住轻笑一声,放下了刚刚封好的信封。伸出手揉了揉商陆的脑袋,“当归当归,君有远志,当归且归。懂了吗?”

    商陆恍然大悟,他仰着头,“母亲我知道了,你是想爹了!”

    “你个毛猴儿!”商陆母亲笑骂,有指尖轻轻点着他的额头,语气里说不出的宠溺,“都知道取笑你娘了。”

    “娘。”商陆揉着额头,仿佛自己真的被母亲点疼了一般,“娘,你能不能把信打开,再夹一份当归啊。”

    说完,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我也很想爹呢,爹都好久没有回来了。”

    母亲伸出手,揉了揉商陆的脑袋,温柔道,“好。”

    北京。

    书房里站了一人,身形薄弱,一根长长的鞭子拖在脑后。正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能力的无力,明日,便是和葡萄牙正式签订条约的时候了。

    这是他做官以来,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每一个条约,都是从百姓身上的抽出他们的血和骨啊!割地,赔款,他们的历史从来都没有像这短短五十年这么窝囊过!

    掌权的慈禧只求自己吃喝享乐,罔顾天下苍生。光绪皇帝空有满腔抱负,满腔热血,手上没有任何权利。想到以往与自己接触过的光绪帝,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他是一个好人,可是却不适合做一个皇帝。只可惜……生在了帝王家。

    那他呢?他自幼饱读诗书,希望将来能够做一个救国家于水火之中的人。盛世习文,乱世习武。而今乱世之秋,空余满肚子诗书何用?百无一用是书生,如今方才体验得到。

    若是可以,他想拿起长矛扛起枪,将那些踏我大地者,垂涎我大地者,辱我大地者,通通杀光,杀尽。使他们不敢在踏入我中华大地!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

    可是,他只是一个书生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的职位,也只是一个小小的芝麻官啊。他有何能力去阻止他们。

    他出了书房,不一会儿,便又重新走了进来。

    朝服整齐的穿在他的身上,没有一丝褶皱。

    走至书桌前,燃起灯。

    一封家书摆在桌上,两根当归躺在上面。

    他拿起看了两眼,又叹着气放下。

    当归当归……只是……我怕是不归了。

    希望你不要怨我,我的妻。

    身为国之臣子,外强来辱,无法替国驱赶,无法替国杀贼,无法报国报君,虽死,犹有余责。

    有风吹了进来,吹起了桌子上被冠帽所压的纸,白纸黑字,寥寥数语,却燃尽了一个渴望报国的一个男儿的热血。

    风同时吹起的……还有悬在半空中的朝服的衣角。

    这一日,一八八七年,十一月三十日。

    第二日,一八八七年,十二月一日,清朝同葡萄牙签订《中葡和好通商条约》。

    昨晚自缢在了书房里的那个想用死唤起国家骨气的男儿,被人忘却。或许有人记得,有人拜访,但也是同他一样,没有任何方法,只能慨然长叹。

    消息很快传回到浙江,商陆母亲似是不敢相信一般。待知道了丈夫临走前的遗言,便平静了下来。

    她与丈夫是少年夫妻,二人互相了解颇多。

    她懂她的丈夫,只是……她把商陆唤到了自己跟前,“小陆,你父亲现在已经不在了,你要好好活着,知道吗?”

    她带着期盼看着自己已经十岁了的儿子,现在已经是十二月的天气,冷风阵阵。

    商陆点了点头。

    “来,这个给你。”商陆手上被塞了东西,定睛一看,正是一根当归。

    “母亲,这是何意?”

    商陆感觉自己脑袋被人揉了揉,一道温柔的声音自自己上方传来,“这是你父亲的遗愿,属于我中华的,迟早有一天,必当归。你要好好保护着这份当归,直到有一天,亲眼看着那些被贼人抢走的东西再被他们亲手奉还!”

    “若是可以,你便不要再读书了。这件事,娘不勉强你了,随自己心意而去。”

    “去吧,找你外公去,跟着你外公学医,也是极好的。”

    商陆觉得自己看见了母亲之后,浑身更冷了些。他踏上门槛时,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灯光下母亲显得更是温柔了些。

    他安下心,自己刚刚感觉到的阵阵冷意,应该是错觉吧。他的母亲,如此温柔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让他感受到阵阵冷意呢?他攥紧了手上刚刚被母亲塞的当归,他没有考虑到母亲为什么突然塞给他一份当归,也没有考虑到母亲突然间和他说的话,当然也就忽略了此刻他母亲在他身后看着他依依不舍的表情。

    “女儿啊!”年过六十,身后鞭子一半都白了的人哭的不能自已,这是他与爱妻唯一的女儿,如今也弃自己而去了。

    “外公。”商陆颤抖着声音,颤抖着身子,看着眼前躺在地上的面无表情的女人,这不是他的母亲,这不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温柔的,决不会是如今这个冰冷的模样。这不是他的母亲,他不信这是他的母亲。

    对,他的母亲肯定还在房间里为他和父亲缝制着冬衣,对,这肯定不是他的母亲。

    肯定不是。

    商陆只觉得眼前发黑,谁可以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夕之间,父亲没了,母亲也没了。

    手垂下,正好摸到了腰间的荷包,里面装的是昨天晚上母亲塞给他的当归。想到昨晚母亲说的话,他恍然大悟,原来母亲那个时候都已经做好准备了吗?所以昨晚与自己说的那一切都是遗言吗?

    娘,你怎么可以抛下我与外公。

    父亲不要我们了,你也不要我们了吗。

    商陆说不出话,跪在母亲的身边一直哭。许久之后,被一个人揽入了怀里。他身上带着淡淡的烟香和苍老,是外公。

    商陆带着泪眼看了一眼外公,悲伤又从心下起,忍不住扑进了外公怀里大哭了起来。

    商和搂住了自己这唯一一个亲人,也止不住的流泪。年过六十,膝下却只有一个孙子。他商和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成现在这般模样。

    商家药馆关门了一月有余,这天,终于又开门了。

    再次开门后,人们发现,往常身体健朗的商大夫,如今却仿佛苍老了十多岁一般。身后的鞭子也全都斑白了。想到这家刚刚发生的事,心下慨然,都已经六十多岁的人却经历了如此事情,若是没有丝毫变化,才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而往常都是女儿打下手的商大夫,今日身旁确是一个小童子。眉目间存在着商大夫女儿的面容,看来,这便是商大夫的外孙无疑了。

    “商大夫,我来抓药,近日可好?”来人递给商和一张纸,上面写的都是要抓的药材。商和看了一眼,便开始抓药。对来人的问题,并没有回答。来人付了钱,拿了药材,看了看商陆一眼,然后将视线放在了商和身上,“商大夫,别太难受了。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要往前看的,不是吗?”

    “你说谁死了?我女儿才没死。”商和怒视着来人,俨然就是一个保护着女儿的父亲。

    “商大夫对不起,我刚刚说错了话。”来人似是没有见过商和此般模样,一时之间愣了愣,便赶紧改口道。

    他清楚对于一个受了巨大打击的人来说,有些话是不能说的,都怪他刚刚没考虑清楚。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下次不要乱说话了,幸好你今日碰见的是我,万一碰见了其他人,你肯定是要被揍的。”商和看着来人,恳恳教导道。

    “是是是,商大夫我知道错了。”来人道着歉。

    “那就好,快回去给你娘煎药吧。”

    来人匆忙离开,商陆却眼尖的看到了来人离开时候眼中滑过的一丝与之外表完全不同的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