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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万物生长

    不知道吴浩荡是不是有邪气,商陆后来经常这样想,和吴师叔关系向来比较好的他和师父,为什么总是与自己欢喜的姑娘擦身而过。

    而同样,后来的后来,商陆叹了口气,想起自己记忆里那个轻倚着梅花的那个温婉的女子,若非自己,怎麽可能擦肩而过。原来不是吴师叔的关系,一切是命,也只能是命。

    许是赶了一天路的原因,商陆很快就进入了睡眠。

    第二日鸡鸣时刻,商陆一跃而起。看了眼四周,才想起自己现在已经不在店铺之中了,不必早起,去负责铺子的事物。商陆躺下,拢好被褥,而吴师叔的鼾声突然响起,如鼓雷一般,将外面的鸡鸣声压了下去。商陆便无心睡眠,转头看到自己师父的床上被子整整齐齐的叠放在那里。少年挠了挠头,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初春的山间,带有轻微的寒意。

    少年将衣服紧了紧,踩着门前的青石台阶而下。脸上染着的,是因为羞赧而出现的脸红。

    许灵修的医术是公认了的好。这好,却不是凭空得来,而是在日复一日的学习与摸索之间得到的。

    星槎不忘五更寒,雪案浑忘五夜寒。假我数年非望寿,欲期补拙在衰残。这便是许灵修的大半辈子的真实写照。

    此刻许灵修便已经站在青石台阶之下,手上拿着一本书正在默默背诵着。愈靠近,背诵的声音便愈来愈大,少年将自己的头低低垂了些,他为自己刚刚又想继续睡觉的想法感到羞赧。

    少年正想着事情,脚下一个不注意便踩了根枯树枝。

    许灵修将书放在自己身后,看着靠近自己的少年。

    “你来的正好,来,汤头歌诀中……”

    少年将背略微直了些,从脑子里将东西翻了出来然后回答给了许灵修。许灵修眯着眼,点点头以示满意。

    “好。”许灵修笑了笑,“小陆,你跟着我学医已经三年有余,可有什么收获?”

    少年眉眼舒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到的骄傲,“师父,弟子觉得行医并不难,难得是有一颗救世济人的心。”

    “哦?”许灵修语气一挑,颇有兴味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少年看着自己的师父,语气没有之前利落,略带犹豫道,“是。”

    “为师今日告诉你,为医,重要的不仅仅是医德。”

    商陆走到许灵修身旁,四周是一片翠绿的山,将这一处村落紧紧包围在了其中。在外面,很难窥探到这处村落的真实面貌,就如同,现在商陆窥探不到许灵修的想法一样,也如同,没有学医的人不知道学医是多么苦行僧一样的生活。

    “人们都知道医德的重要,不管是不是学医之人都清楚这一点。”许灵修转过身去,和商陆面视着同一个方向,将无边的翠绿都收进眼底,“同样,还有另外两条至为重要,一为治学,二为临证。前者要忠诚于学术的真理,直至系之以命;后者,要真诚的对病人负起责任,当做亲人一般对待,别无所求。”

    “只是……”许灵修叹了口气。

    “只是?”少年皱着眉头反问道,“师父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许灵修点了点头,惆怅道,“前者只需要时刻保持谨慎便可以,而后者……说起来比较羞愧,我这前半生,从未做到过几次。”

    少年疑惑,下意识的便问道,“这是为什么?”

    许灵修苦笑一声,没有回话。

    你如何把一个泼皮耍赖说一年以前治好的病人如今死掉的原因推到他身上的人当做亲人般对待?你如何把眼睛吊在天上把你视作蝼蚁的的来看病的人当做亲人对待?你如何把一个来治病的破皮无赖和欺辱妇幼的一个混混当做亲人般对待?如何能?怎么能?抱歉,他做不出什么别的态度,最多只是将治好他们的病当做自己的责任。

    医者仁心,当以天下生命为重,他这前半生,只做到了这么一句。不是他不想做到其他,而是,太难了。年轻学医之时,与师父师兄弟讨论之时,骨子里的傲气认为自己可以做到。然而正式行医几年后,他便改变了自己当初的想法。

    你把每一个病人当做亲人看待,他们把你当做奴仆对待。

    长此以往,何能……

    都是被……逼的。

    他也曾有一颗热情四溢的心,只是,再热的心也禁不住一瓢接着一瓢浇下来的冰冷的水。

    被他当做亲人的,也有。

    他记得有次自己出手替一个乞丐治好了病,那时候从未想过让这个乞丐报答。没想到,这个乞丐后来即使有了一个馒头,半碗剩菜,也会拿到自己面前来报答自己的救命之恩。后来,他在医馆为他找了份事务,好景不长,他在河边失了足,再也没有上来过。

    这样的事自然不止一例,只是,对比起来,便大大落了下风。是个人,心也该凉了。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许灵修长叹一口气,怅然道,“这个结果只能你自己去寻找了。”

    有些事,别人说千万遍这件事的坏处,不如让本人自己去体验一翻。

    或许,是自己年轻之时心气儿高所以做不到的原因呢?每个人的遭遇都不一样,不是所有人,都会凉血。

    商陆点点头,郑重的将自己师父在这个早上对自己说的话都放进了脑海里。他清楚,这是一段非常重要的对话。

    见到商陆郑重的将自己话记下,许灵修点点头。只是,瞬间,眼中划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叹息,将商陆上翘的眼角瞄了一眼,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治。不知道得经过什么挫折,他才会透彻一些。不过这样也好,若是一开始便谦虚之人,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不知道该怎么去教。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关于医术,关于医书,关于医者的话题,大多时候是由商陆说自己的想法观点,许灵修在一旁静静的听,然后给出自己的意见。直至太阳升起,二人刚刚走至门前,便看到了吴浩荡打着呵欠衣冠不整的打开门的模样。

    山间,初春,万物生长,正是采药的好时节。

    吴浩荡一回到这个地方便是整日整日的消失,偶尔出现一次便拎着商陆进山去了,日暮后,商陆总是背着一篓子新鲜的本草喘着粗气,然后前面走着的是悠哉悠哉的吴浩荡。

    对此,许灵修权当看不见。

    由于商陆之前甚少锻炼,导致他每次进山第二日醒来都是腰背酸痛,然后就会被吴浩荡开口调笑,“身体跟个姑娘家似的。”

    许灵修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便开口对商陆说赶紧收拾一下然后去医馆。

    这些日子,吴浩荡将自己以前待在这里的医馆重新收拾了一下,然后搁着许灵修在里面治病。

    许是许灵修长的太过堂堂的原因,每日的药馆都很忙碌。吴浩荡中途来过一次,斜靠在门框上挑着眉看着忙碌不止的许灵修就忍不住啧啧称奇,当年他支撑这个药馆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多妇人在这里无病称有。

    这人与人,确实是不能对比的。

    待闭馆后,吴浩荡装作一副失落样对正在检查今日所开药方有无不妥的许灵修道,“这就是蒙古大夫与正经大夫的区别吗?”

    “区别不区别我不清楚。”许灵修端起桌子上的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差距倒是真实存在的。”

    被噎了一口的吴浩荡猛喝了一口茶。

    活了半辈子,总是被这个人噎自己。

    说完一丝余光也没有留给吴浩荡,对收拾医馆的商陆道,“这是今日病人的病情表现,症状还有所开药方。你拿去好好看看。”

    “欸?”吴浩荡伸出手,“小陆啊,你是不是得和我学习怎么制药了?”说完,将话落在刚刚噎了自己一口的许灵修身上,“你让他看医案怎么和我学这个啊?”

    许灵修起身,“从医本就是个艰难苦修之事,这个,他当年回答我问题之时便自己说了明白。连这个都做不到,还何谈行医?师兄,这些年是不是过的有点舒服,然后忘记这些了?忘记了当年年少之时,你说过什么了?”

    商陆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吴浩荡突然庆幸这些年自己走南闯北,皮肤被晒黑的不是一点半点。不然此刻自己的脸红肯定无法遮掩……

    讲实话,他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吴浩荡自己不敢想。

    他着实是怕了。

    “许灵修,那你也别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小陆身上。”话一出口,吴浩荡自己也是吓了一跳,这话……刚刚真的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强加?”许灵修走向门口,“何谓强加?我只是给他让他自己去看,他自己看不看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师兄,你自己看着办。”话到最后,已经有些许冷意。

    许灵修走后,吴浩荡猛灌了自己一口茶。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是悲凉?激愤?还是羞愧?

    他自己已经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