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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不可以治汉唐天下也

    吴浩荡第二日起来笑眯眯的如往常一般欺负着商陆,与昨晚和许灵修谈心聊天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对此,许灵修是见怪不怪。

    每个人的心中都装着一只长大了血盆大口的狮子,狂啸不止,终有一天,它会被它的主人放出来,继续嘶吼,直到成功将别人惊醒。吴浩荡便是如此,面上看不出他与其他人有何变化,但他心底流淌的都是滚烫滚烫的血液。许灵修敬佩吴浩荡的,不是他那熟识百草的本事;敬佩他的,便是这些。

    “小陆啊,你这整日整日的看书,不嫌无趣啊。”

    “医,役也。学医辛苦,形同服役。”商陆没有抬头,将自己当年拜师之时所说扔了出来,这是他当年所说,也是他外公终身奉着的一句话,当初既然选择了这一条路,就没有后悔的机会。

    “哎哟小陆,不错嘛。”吴浩荡伸出手猛的拍拍商陆的肩膀,豪爽道,“看的透彻。”

    商陆憋红了脸,硬撑着没有倒下去。

    吴师叔的手劲……真的好大。

    “何为医?医,依也。为人体所依赖,所不能拒绝之物。医,义也。为医当具仁义之心,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众生含灵之苦。医,意也。医特意耳,为思虑精竭所得。博极医源,精勤不倦。医,役也。学医辛苦,形同服役。医,易也。不知《易》,不足以信太医。医,一也。历经沧桑,始终如一。医为何?为治病之人。何为大医?当精,诚也,大医当精诚。”

    许灵修在一旁的些许欣慰,几年前少年眼睛亮晶晶的在自己面前回答的话又浮现在了脑海里,希望这个孩子不要忘记了他自己说过了的话。

    吴浩荡拍完,看了看商陆已经憋的红红的脸,“小陆,你这身子骨还是得练练啊,啧,不行,太弱。”然后拉着商陆风风火火的又上了山,说是要劳逸结合,前几天一直趴在书堆里,今天得必须和他上山去认认药草,放松放松。

    商陆哭丧着脸,上山对于他而言不是放松啊,是要命啊。可惜他的师叔至今没有认识到……他可不可以不去啊……

    在这里住的几个月,仿佛已经过了几年。

    已经夏末,热的是蝉不要命的叫,吵得吴浩荡拿了小网兜在树下捕捉趴在树上的知了。不过一会儿便已经有了慢慢一兜,许灵修远远的看着吴浩荡捂着耳朵面目得意的提起那一兜子知了,然后慢悠悠的往厨房方向而去。

    许灵修:……

    商陆:……

    吴浩荡这些年走南闯北的,厨艺自然不错。商陆和许灵修老早的就拿着筷子坐在了以往吃饭的餐桌上,想要尝尝吴浩荡说的人间绝妙的美味究竟有多好吃。当香气扑鼻的时候,却突然被人打断。

    商陆和许灵修并排站在一起,看着床上的这个病人。

    商陆拉了拉许灵修的胳膊,面上带着祈求。许灵修看着商陆的这个表情就知道了商陆此刻的想法,他挥了挥袖子,示意商陆上前去查看这个妇人。

    心如鼓擂,商陆此刻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的,非常有力。

    慢慢伸出手,去探妇人的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盘走珠,是滑脉。

    许灵修在一旁喝着茶,不去看商陆此刻的所有动作。这个孩子是他的徒弟,他得相信他的徒弟才是。

    “小陷胸汤连夏蒌,宽胸散结涤痰优,痰热内结痞满痛,苔黄脉滑此方求。”商陆心里默想着,然后将这个方子递给了许灵修,想让许灵修看看这个方子是否正确,是否能给这个病人开下去。许灵修本想就这么让商陆将药开下去,可是一转眼便看到了方子上写的黄连二字,心下一动,将方子拿了过来,细细查看。

    许灵修长舒一口气,幸好没有让他的徒弟将这个方子开下去。

    他带着商陆走出门,问道“刚刚那妇人是何脉象?”“滑脉。”

    “那妇人何处不适?”“心下痞闷不舒,大便不通,舌苔黄。弟子以为,小胸陷汤加味就可以治好这个病人。。”

    许灵修面上有一丝遗憾滑过,“你这次诊断的极好,但是,却不能用小胸陷汤。”

    商陆心底一沉,凝声问道,“师父,这是为何?”

    “若是用你这个方子,这妇人服药后必得利,胸腹宽畅。”许灵修还没有说完,就被商陆急切的打断,“既然如此,那为何不能用我这个方子?既然服药后已经得利,已经胸腹宽畅,那么为何……为何不能……”

    许灵修一手指着方子上的黄连道:“黄连,是攻下之药。你此刻写在这里,也是为了那妇人的大便不通之症是吧?”

    商陆点点头,许灵修所言正是他刚刚开方子之时所想。结合那个妇人的所有症状,用小胸陷汤来治疗是再好不过了。

    “这一点,就是错误的。”许灵修否决,“这个病,万万不可以攻下!”

    “为何?师父,这是为什么?”商陆此刻脸上有着羞赧,但更多的,便是对他师父的疑问。

    “湿温病,大便溏,为邪未尽。”许灵修说出这么一句话,商陆便瞬间明白。

    “湿温病,大便溏,为邪未尽,必大便硬,乃为无湿,始不可再攻也。”而商陆,他用了小胸陷汤,小胸陷汤对心下痞闷不舒可以治疗,但是它含有黄连这一味本草,黄连有攻下的功能,此刻却犯了……商陆有些脸红,不敢抬眼去看许灵修。

    这个方子若是用了……虽会逐渐转好,胸腹不会痞闷,但是却会引起衰竭,加速死亡。

    许灵修对商陆没有丝毫责罚,他看着商陆道:“你低着头做什么,知道了自己错误下次改了就是。”

    “外公外公,这是什么啊?”

    “这是每一个学医的人首先要习的一篇文章,不仅是首先要学习的一篇文章,也是毕生要学习的一篇文章。”

    “外公你不是已经记住这篇文章了吗?为什么现在还要记这篇文章?”

    “因为外公啊今天差点做错了一件事,所以看这篇文章来警醒自己,千万不能犯错,为医的人啊最忌犯错,一旦犯错,那可就是一条人命啊。”

    “我知道了。那外公,如果犯错了怎么办?”

    “那就看这个错误有没有挽救的机会,若有,则好说。若没有,只能一命抵一命了。”

    商陆想起了当初外公所说的话,若是那个错误没有挽救的机会,那就只好一命抵一命了。

    “谢谢师父。”商陆猛的跪了下来,双眼通红,“对不起师父,都是弟子骄傲自大,认为自己可以出诊,可以治好这个病人。若非师父在这里,弟子……弟子只怕只能一命抵一命来还这个妇人了。”

    “起来。”许灵修俯下身子打算将商陆扶起来,“事不至此,不必如此。”

    “不师父,若非您今日检查了我的方子,只怕过几日那个妇人就会……”商陆眼睛紧紧盯着地上,眼泪在眼眶中打滚,硬忍者不愿意让它流出来。

    “你外公犯过错吗?”商陆如此,许灵修也做不了什么。只好撩起袍子坐在地上,看着手中的方子皱了皱眉头,一段被他刻意遗忘的往事有浮现在了面前。

    “犯过。”商陆回答道,他外公正是因为犯了错误,所以用自己的命去抵了……想起外公,商陆的心一揪一揪的疼。他失去了父亲,然后失去了母亲,最后连外公也没有了……如此想着,眼泪开始一滴滴的落在了地面上,他对不起外公,对不起师父。

    “你外公犯过错,用他的生命抵了。”许灵修缓缓开口。

    听到自己师父的话,商陆的身子忍不住抖了抖,眼泪流的更加汹涌了些。

    “我当年犯了错,现在却活得好好的。”

    商陆猛的抬头,泪眼婆娑的看着许灵修,他的师父犯过错?

    “我当年医错了一个病人。”许灵修语气里带着怅然,“年轻之时,我也医过今日这样的湿热病人。和你一样,我也是用的小胸陷汤加味。那个病人服了按我方子抓的药后,慢慢好转,胸腹也不如之前痞闷了,可是,过了七八日后,那个病人却突然死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死了,他的家人都把这归咎于命,说他到了该死的时候了。年轻时候我不似现在这般,那时候我年少轻狂,只喜欢读仲景的书,不喜欢看其他大家的书,所以对于这种匪夷所思的情况也不清楚,于是我也就认为不关我事,是那个病人自己到了该死的年龄。”

    “后来师父说专读仲景书,不读后贤书,就好比井田封建,周礼周官,不可以治汉唐天下,然后我就开始涉猎其他书籍,看到了叶大家的话,才知道自己当初医错了一个病人。”

    商陆直愣愣的看着许灵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的师父原来……

    许灵修苦笑了一下,接着道:“犯了错误,就得悔改,我就去了当年我医错的那个人家,却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