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子龙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他艰难的睁开眼睛，努力使意识一点点恢复。

    头顶是纯白色的天花板，窗户半开，白色的窗帘随风轻摆，淡金色的阳光倾斜着洒进来，照在地板上，明亮却不刺眼。

    窗外传来空调轻微的嗡鸣声，赵子龙摸着洁净的白色床单，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处。

    县人民医院，一个赵子龙很不习惯却不得不常来的地方。

    因为母亲的原因，他每个月都会来这里买药，也正是这个地方，掏光了赵家所有积蓄。

    一个人的病能拖垮整个家庭，连带着让数人饱受苦难，赵子龙不是那种愤世嫉俗的人，甚至连仇富的心思也没有，他不会因为医药费昂贵而对医院甚至整个医药行业都产生仇视心理。

    他只是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和现在正在经历的贫穷和苦难，都归结为一个字：命。

    一个很迷信很封建很让人嗤之以鼻却又很让人无可奈何的字。

    就像在饮马河边，他对何子腾和曹轻眉所说的那样，他信命，近乎偏执的相信。

    但他信命，并不代表他不会挣扎，他信老天爷，并不代表他不会反抗，这个在大山里总不肯把后背留给畜生的十八岁少年，这个被生活微微压弯了脊梁的狼崽子从来都不会轻言放弃。

    不放弃，所以他现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不是棺材里。

    思路渐渐清晰起来，他才发现这间病房里只有一张床位，也只有他一个人。

    这是一间特护病房，赵子龙第一反应是心疼五百三十六块钱一天的住院费，然后他想到了何子腾和他那辆宝马车，这才松了口气，高傲的何太子终究不会让他这个救命恩人来付这点小钱。

    门开了。

    一身洁白长裙的曹轻眉站在门口，眼泪很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赵子龙忽然想起《十面埋伏》里面的那首佳人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他忽然觉得，为了这一刻，哪怕真的把小命丢在山里也值了。

    曹轻眉哪里知道这家伙的心思，只是觉得疼，心疼。

    当初赵子龙挡在她面前，她只是觉得感动，感动到无以复加，而等他把棕熊引开，她又害怕起来，害怕一个人在荒山野岭里，害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个个子不高脸蛋不帅又穷又落魄的家伙。

    而两个小时后，这个浑身是血、衣服破烂的同学出现在她面前，伸出血肉模糊的手在她面前，露出那只被鲜血染红的八角铃铛时，她只是觉得心疼。

    那时，身受重伤的赵子龙并没有停下来休息，而是在她的搀扶下，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慢慢向村子走去。

    半路上，两人遇到了迷路的何子腾，这个射虹县的太子爷踩中了一只捕兽夹，哭的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小孩。

    三个人在日落时回到了斑竹村，刚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梨树下，失血过多的赵子龙便昏倒在地。

    再次醒来，已经躺在县人民医院的特护病房。

    曹轻眉胡乱抹了把眼泪，看着被缠绕的像只粽子的赵子龙，硬生生挤出一个笑脸。

    赵子龙笑道：“你还是哭吧，哭着比笑着好看。”

    被他这么一说，曹轻眉反而真的笑了出来，她走到床边，把一塑料袋水果放在床头木柜上，看着这位重伤患者要挣扎着坐起来，连忙按在他肩膀上，嗔怒道：“躺着，不许动！”

    赵子龙微微一愣，摆了摆手：“我的身体我知道，没什么大碍。”

    曹轻眉丝毫不退：“断了两根肋骨，左肩粉碎性骨折，三条深可见骨的外伤，小伤口十三道，失血将近三分之一，这还叫没什么大碍？”

    赵子龙微微摇头，能活着，就已经是老天爷开眼了，而且没断手断脚，他真的感到庆幸，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要开始转运了。

    曹轻眉只是一枝在温室里长大的花朵，断然不会明白经历过风吹雨打的野草的韧性。

    赵子龙的命很贱，也很硬，李秀才曾说他是祸害遗千年，赵子龙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李老师会这样评价自己，不过能活的久一点，终究很让他开心。

    他问道：“李老师有没有来过？嗯，就是我们村的村支书，那个老拿着水烟枪的老头子。”

    曹轻眉想了想，温柔道：“他把你送上车就回去了。”

    “他没有说什么？”赵子龙问道。

    曹轻眉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一道困扰她很久的数学证明题，良久才说道：“他说让你明天回去洗澡。”

    赵子龙忽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着大腿，却无奈拍到了伤口，痛的牙痒痒。曹轻眉看着这个怪异的伤号，忽然觉得他的世界离自己很远。

    赵子龙看着不明就里的曹轻眉，笑道：“李老师的药浴可是全天下最好的东西，我得赶紧出院，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曹轻眉突然站起来，气冲冲道：“赵子龙你给我听着，今天你哪里也不能去，不，不止今天，接下来一个月，你都要乖乖躺着，不能踏出这个房间一步！”

    如果昔日的同学在场，一定会惊掉一地下巴，这还是那个文文弱弱连说话也柔情似水的清纯校花吗？

    刚好撞到这一幕的赵秀儿莞尔一笑，然后轻轻掩上门。

    年轻女孩儿看着空荡荡的走廊，忽然有些失落，要是哥哥真的能和这个大姐姐在一起，那该有多好！

    这个人在哥哥病床前哭了一整晚，又寸能步不离守了一天一夜，赵秀儿能看得出来这个她是真的在乎哥哥，而且，她很漂亮，也配得上自己的哥哥。

    或许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笑话，不管是谁看到赵子龙和曹轻眉在一起，都会认为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可在赵秀儿眼里，他的哥哥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当然也要只有顶漂亮顶聪明的女人才配得上。

    赵秀儿走到阳台上，在夕阳下跳起格子，马尾辫一晃一晃，像一只顽皮的精灵。

    街对面的县政府大楼里，某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看着这一幕，竟然流出了哈喇子。

    像个傻子。

    而生的一身好皮囊的青年身后，以县委书记何海为首的领导班子个个如临大敌。

    对某人来说，医院是一个牢笼，但不巧的是他似乎很擅长越狱。

    乘着曹轻眉去上厕所的功夫，裹着一身绷带的赵子龙将被褥丢到窗外，再纵身一跃，从二楼的窗户上跳了下去。

    很华丽的摔了个狗吃屎。

    然后这只打不死的小强，在众目睽睽下昂首阔步走出了医院。

    没想到刚坐客车回到镇上，就看到了一个熟人。

    王德才。

    这位斑竹村的老光棍叼着烟，朝着赵子龙挥了挥满是老茧的手：“子龙，这里！”

    赵子龙一瘸一拐走过去：“德才叔，你怎么在这？今天不赶集啊！”

    王德才喷着口水，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赶个屁的集，书记喊我来接你，赶倒起上车，包成个粽子样也不嫌丢人！”

    王德才将赵子龙一把扯上拖拉机，然后撅着屁股摇着拖拉机的铁摇杆，三两下后，拖拉机嗵嗵嗵嗵叫唤起来，好像一头刚睡醒嗷嗷叫的牛犊子。

    王德才深情的摸着拖拉机的方向盘，呢喃道：“还是拖拉机才他妈够劲儿啊，宝马算个锤子！”

    刚好经过的一个桑塔纳车主目瞪口呆，等到拖拉机冒着黑烟绝尘而去后，这位在街坊邻里眼中的成功人士依然在风中凌乱。

    在村民们眼中，李书记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高人，围棋象棋毛笔字，看相算命看风水，看病治人甚至是给老母猪接生，不管什么，他似乎都懂。而斑竹村的农民们大多都没什么见识，自然不清楚他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钻研有多深，但这并不妨碍这个曾经的秀才在村民们心中的高人形象。

    所以当他放出话，要用自酿的药酒换几味中药时，全村的老少爷们儿一窝蜂跑进了山里。

    老书记的药酒，用处太大了，滋阴壮阳、活血化瘀、美容养颜、消毒止血都有能沾上一点儿，那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宝贝儿，也难怪村民们会这么激动。

    所以当赵子龙被王德才载回到村子后，等待他的是一大锅煮的沸沸扬扬的汤药。

    而李老书记此刻正坐在他家的院子里，捧着茶，时不时拿着木棍在铁锅里搅两下。

    大铁锅架在一个临时挖出的大坑上的，这种搭建方式在四川农村常用来烫猪，所以当李书记往里面丢草药时，二傻子觉得很不解，他往坑里丢了两根干木材，呆呆的问道：“书记，啥子时候放猪啊？”

    李老书记看着村口刚停下的拖拉机，笑道：“快了快了，莫着急。”

    老人放下茶杯，从布囊里捻出几片干梨树叶子，塞进水烟枪里，点燃后乐滋滋的抽了一口，呢喃道：“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你小子气养足了，老师再给你把骨头练练，要不然去了西安，拿什么和那几个老不死教出的徒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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