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

    脚下放着一条尿素蛇皮口袋的赵子龙写下这句话，钢笔字，很细腻很规范的小楷，旁边一个胡子邋遢的中年大叔瞥了一眼，道：“小兄弟，字写的不错啊。”

    赵子龙回以一个礼貌性的笑脸，不亲近也不让人觉得疏远。

    中年大叔见他没有聊天的意思，继续看他的《参考消息》。

    赵子龙忽然觉得这句话有点酸了，不怎么符合自己，于是撕下笔记本上的那张纸，揉成团丢进铁盘子里。

    那个喜欢穿百褶裙戴八角铃铛的漂亮女孩，也许这辈子也不会见到了，又或者再见面，她已嫁作他人妇，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怯懦地叫他叔叔。

    英国，一个很陌生的遥远国度，赵子龙对它的了解只限于面包，大本钟，戴着白手套的绅士和淑女，还有无数哥特式的尖锐建筑。

    对英语考了零蛋的赵子龙来说，那是一个远比大山让他畏惧的地方，而自己喜欢了三年的女孩，就要和她的男朋友去那里留学了。

    赵子龙微微闭上眼睛，努力的，努力的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窗外青山绵延，路上的风景极速向后退去。

    成都到西安，k6次列车，硬座票价112元，赵子龙买的学生票，56块。

    第一次坐火车的他并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任谁也想不到这个脚踏破口胶鞋、穿着十块钱一件地摊短袖、带着一只蛇皮口袋的小子会随身带着一万两千块钱。

    赵子龙不喜欢车厢里的环境，沉闷，嘈杂，拥挤不堪，混合着脚气和泡面味道的空气让他很难受，不过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这是去西安最省钱的方法，坐大巴要三百五十块，还不能打半折，而至于坐飞机，他赵子龙连想也没想过。

    一万两千块钱，再加上几件破旧衣服、斑竹村的土特产和一些洗涑用具，就是赵子龙的全部家当。扣除学杂费5500元，剩下的6500元是赵子龙能支配的全部，他没有再向家里要钱的想法（其实这些钱也不是家里出的），所以这6500块钱要用整整四年，当然，肯定不够，他也不会傻乎乎的坐吃山空。

    大城市对他来说就像满是熊瞎子、野猪、山鸡的大山，危险，但同时也有很多机会。

    他将那一万两千块钱分成了四份，身上一份，蛇皮口袋里三份，谨慎而偏执的他绝不会把所有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样太傻，就像把所有套子都放在同一块地方，能套的到野兔才怪！

    赵子龙翻出两块钱砍价砍到一块五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默默背诵起来，“李老师三百二十块，王德才两百块，瘸子叔八十六块，二傻他爸十五块……”

    这些都是临行前，斑竹村那帮刁民们给他凑的钱，刚好两千块，他很仔细的记录在笔记本上，但又怕丢了，所以时不时拿出来背，他觉得这些欠款比四书五经更重要，所以背了一遍又一遍。

    去年入土的爷爷总是教育他，滴水之恩不求涌泉相报，但至少要连钱带情一起换回去，要记得别人的好，赵家不能出白眼狼。

    所以当何子腾为了答谢他，给了三万，赵子龙很爽利的收下，他觉得何太子一条命，能值得了三万。

    临走前，他偷偷留了两万在家里，自己带了一万。

    “哎！中了，中了，我中奖了！”

    一道呼声打断了赵子龙，他转过头去，只见过道对面的一个干瘦男人拿着一个可乐拉环，兴奋的叫嚷着。

    “又耍这种把戏，骗人也的有点技术含量吧？”旁边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穿着衬衫的中年男人说道。

    “哎大哥瞧你说的，”干瘦男人说道，“谁骗人呢，百事可乐，刚刚才买的，列车员还没走远呢，大伙儿都看见了，你凭啥说我骗人！”

    有人附和着说是，眼镜男脸色微红，说道：“那你敢不敢给我看看？”

    “有啥不敢的！”干瘦男人将拉环递过去，还不忘提醒道，“八千块大奖呢，大哥你可别给我弄丢了。”

    ……

    赵子龙一直看着那边，旁边的胡子邋遢的中年男人放下报纸，好心道：“小兄弟别看了，没啥好看的，十趟车有九趟都在演这种戏，还变着花样演。”

    “就是，这些家伙就等着你这种鱼上钩呢。”对面的一个胖子说道，他看着也就十七八岁，衣服宽松肥大，从一上车开始，这家伙除了吃零食就没干过别的事，丢在铁盆里的垃圾都堆成一座小山，赵子龙有几次都忍不住在想这家伙的胃到底有多大，怎么总感觉填不满的样子。

    胖子吐出一块泡椒鸡爪的骨头，看了看赵子龙后又说道：“算我说错了，你这种小虾米他们看都看不上。”

    赵子龙嘿嘿一笑：“我就是看看，觉得他们挺有意思的。”

    赵子龙和山里的畜生们斗智斗勇的时候，或许这些家伙还没出道呢，他的钱是一毛一毛抠出来的，是从叔叔婶婶们手里借的，是用命从熊瞎子嘴里换来的，只要他不愿意，恐怕这个世界上很难有人能从这只铁公鸡身上骗走一毛钱。

    胡子男理所当然的以为这个很乡土的少年在狡辩，他不喜欢这种死要面子的人——即使他写的一手好字，所以也就没了和他继续说话的**。

    不过对面那吃货一旦停下吃东西，就变成了个话唠，“不管你是看猴演戏还是真的被他们骗了，都没啥，虽说农村人赚钱不容易，可人这一辈子总要上几次当，被骗几次，不然都不长记性的，现在被骗点小钱，将来就不会吃大亏。”

    胖墩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你是去西安去打工的吧？我建议你去搞装修，活儿累了点，可是能赚钱，而且相对不会受到本地人排挤，陕西人不怎么勤快，也不像咱四川人那样吃得了苦，装修这种苦活累活儿很多都是四川人在做。看你虽然长的瘦了点儿，不过多吃几碗干饭也就长出肉了，再等几年后存点钱，有了力气再去工地上干干，摸摸行情，就可以承包点小工程，慢慢的也能赚大钱，到时候回到成都买套房再娶个川妹子，这生活也就美满了。”

    几句话就把赵子龙的生活给规划好了，赵子龙无奈的看着这个满嘴跑火车的胖子，才发现果真应了李老师那个说法，火车上能就是一个小型社会，碰到再奇葩的人也不奇怪。

    赵子龙是个实干家，不喜欢说话，嘴也笨，但他是个很好的聆听者，所以胖墩见到这个同龄人一副小学生受教的模样，丰满油腻的两片嘴唇又变成了机关枪，突突突突的喷个不停。

    从奥巴马到隔壁老王，从世界杯到地下酒吧的舞女，从三中全会到菜市场土豆的价格涨幅，喋喋不休折腾了半个小时。

    赵子龙想到了一个词：天马行空。

    好在查票的列车员打断了这家伙，要不然赵子龙很有可能会被他的唾沫淹死。

    当赵子龙拿出了火车票，女列车员微微皱眉：“学生票？你的身份证和学生证呢？”

    一身打扮比农民工还要寒碜的赵子龙问道：“没学生证，通知书行么？”

    女列车员摊开手：“给我看看。”

    赵子龙从蛇皮口袋里摸出通知书递了过去。

    可还未等女列车员接过通知书，对面的胖墩就一把抢了过去，这个满嘴跑火车的胖子猛地一跳脚，近乎杀猪般嘶吼道：“哎哟，我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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