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凌霄掐着时辰来到瑶华峰。
来这拜访的理由很好找。新学年新气象，既然瑶华分部多了一位崭新的小徒弟，关心学生学业的总校长哪能不来送教材。
丹药法器堆满了储物袋，宿怀星坦然接过，道了声谢。
盛凌霄略感失落。不怪荀奕嘲讽他吃力不讨好，事实就是这样，无论他怎么用心准备礼物，道君回应总是这么平淡。
“还有……”
盛凌霄顿了顿，感觉山下找来的小玩意有点拿不出手。再一看道君冷淡的容色，他咬咬牙，破罐子破摔一样说：“还有这些，算是给那孩子的见面礼。”
看清他奉上的东西，宿怀星瞳仁微微一颤。
糖块，花蜜，蜂浆……
蜂蜜颜色真漂亮，浅淡、澄澈，单用看的都能嗅到纯沁的苜蓿花香。
宿怀星看直了眼，常年绷紧的理智岌岌可危，算计和顾虑全抛到脑后，只想抱起糖罐子舔一口。
稳住！人设！人设不能崩！！
飞速默念半篇清心诀，宿怀星淡淡说道：“掌门真人有心了。”
两人站竹林中央演了一会儿师道尊严，宿怀星堪称急切地甩开青云宗掌门，姿态优雅走回寝居。
嗅着清香扑鼻的琥珀蜜，迫不及待蘸在指尖舔了舔。
指节还停在唇边，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宿怀星惬意的表情僵住了。
燕以泽站在幕帘后方，好奇望着“师尊”。
这座小楼由淡竹搭成，幕帘也是。淡竹并非珍贵品种，却因制竹人高超精巧的技艺，薄如蝉翼、飘然若霭，单论品相，比仙家宝物也不遑多让。
隔着蔼雾一般的竹帘，孩童稚嫩的面容若隐若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宿怀星总觉得小徒弟凝望他的眼神有点奇怪，不等深究，那种怪异感便消失了。
对视半晌，宿怀星温温柔柔唤道：“过来。”
可爱的人类幼崽什么时候都可爱，走路不稳都是憨态可掬的样子。燕以泽迈开小短腿跑到他面前，仰起小脸，脆生生喊：“师尊！”
“乖。”
宿怀星自然而然把徒弟捞进怀里，然后拿了根竹筷，沾一点花蜜，杵到小徒弟嘴边，“味道怎么样？”
燕以泽尝一口，咂咂嘴，奶声奶气说：“好吃。”
宿怀星颇感愉悦，很大方地斟了一满盏蜜浆，递给小徒弟：“慢慢吃。”
瓷壶精致有余，容量不足，倒了几次便有些空了。宿怀星心疼了一下，把最后半盏推给自家崽崽。
燕以泽懂事又乖巧：“师尊喝。”
演完了尊师爱徒的戏码，宿怀星正式开课，教小徒弟炼体养气。
五岁小孩子能做的事情不多，每天花点时间打基础就行了。教课过程非常顺利，没多久就散了课，放小徒弟自由活动。
燕以泽转来转去，转回桌案那边，捧起盛花蜜的玉盏，盯着看了半天。
宿怀星见状有点感动。
好乖的崽崽，明明想喝花蜜，却把最后那点让给了师父。
谁能想到爱护徒弟的好师父其实藏了一大罐蜂浆并且打定主意下次一个人偷偷喝呢……
宿怀星不禁产生一丝丝愧疚。
“愧疚”对于他来说是很陌生的情绪。
大哥曾经教导他：“修行最重要的是平心意，顺心而为，问心无愧。”
宿怀星道：“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大哥沉默片刻，认真说道：“那你就说服自己不要有。”
说着把他捞进怀里，边笑边捋他化形失败收不起来的尾羽尖尖，“小怀星能有什么坏心眼。如果做错了事，一定是别人有问题。”
宿怀星狂傲的性子可以说是大哥一手纵容出来的。
青云宗讨伐他，是青云宗的问题；他声名狼藉、千夫所指，是天下人的问题。
他从不认为自己有错，更不可能改变性格迎合凡俗。
此时此刻，陌生愧疚的情绪在心底闪耀一瞬，很快被宿怀星理直气壮忽略了。
为了扮演心怀天下的大圣人，他几年没尝过甜味，好不容易到手两罐花蜜，护食一点有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
大不了……下次掌门真人再送糖过来，多分给小徒弟一块。
宿怀星愉快地做出决定，重新燃起与青云掌门交往的热情。然后他便发现，收徒真是好文明，那些他碍于人设不能做的事，只要拉出徒弟做幌子，怎么乱来都很正常。
瑶华峰剑童听从他的吩咐到处搜罗当季新蜜。盛凌霄得知后忍不住劝：“人间吃食用多了不利于淬炼真元。”
宿怀星宠溺又无奈地笑：“没办法，徒弟喜欢。”
盛凌霄微微垂下眼眸，脸色阴沉好似数九寒冬结冰的湖面。
在他看来，道君理应“兼济天下”“解万民于倒悬”，而不是现在这样，为一个资质平庸的小孩子违心行事。
不止掌门真人不满，这种情绪迅速蔓延到青云山各个角落。
有关瑶华峰的传言悄悄散播开来。舌根从剑童搜罗花蜜嚼起，说遍了师叔祖为徒弟做出的种种妥协种种牺牲，引起青云弟子极大愤慨。
师叔祖何等高洁的人物，竟然委屈自己沾染凡尘！他们痛心！他们不忿！
熊熊怒火对准未曾露面的小徒弟。
宿怀星非但不加阻止，反而暗中推波助澜。
弟子考评那天，宿怀星亲自送小徒弟到了善庆堂。
善庆堂考评一季一次，目的在于督促外门弟子修行，重要程度远不比上开山大典，形式和场面都有点随意。
宿怀星一如往常的低调，走过少人行的小路，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然而座位再怎么不起眼，他这个人实在太惹眼，任谁都会情不自禁瞧一眼。青云弟子瞧过一眼，心想这样偷看师叔祖着实无礼，急忙收回视线，埋头准备考评。
考场不复之前的轻松，每个人都竭尽全力想要做到最好，在师叔祖面前展现自己出众的一面。
台上二人相对行礼、出剑。剑与剑撞击、铮鸣，擦出微小但清丽的流光，看起来不甚凶险，甚至颇有美感。
而后剑鸣声稍淡，流光也转暗。宿怀星眉心微蹙，指节在石案上敲了一敲。一股沛然莫御的真气横亘在两人之间，阻断飞剑凌厉的威势。剑尖硬生生停在彼此额前一寸。倘若无人阻拦，这两个人不死也要重伤。
这便是青云剑诀可怕之处，于无声处见生死。
宿怀星淡淡说道：“同门切磋，点到为止。”
台上弟子猛然回神，不再执着于胜负，彼此行过一礼，平静退场。
之后的比试，也没有针锋相对的意味了。
燕以泽不能不惊奇。
燕以泽出身不好，自小在修真界肮脏的缝隙中挣扎求生，不止一次与青云弟子正面相对，生死绝争。
在他印象中，青云弟子可以战，可以死，绝不会低头。
这些人把高傲融进了骨血里，却会对“师尊”敬若神明。
“师尊”一露面，他们便乱了心境，争强好胜；“师尊”说一句话，他们立刻静守本心，克己守礼。
为什么？
燕以泽望着“师尊”半边侧脸，眼中有好奇，有探究。
宿怀星缓带轻裘，容色尽显淡然之意。他给人的感觉本在最清俊与最艳丽之间，可若是认真去看，只能看到他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气。
“别看我，看演武台。”
宿怀星揽住小徒弟，顺手往怀里一带，然后一边捋毛，一边凑近他耳边，解说青云剑诀的精妙。
考评接近尾声。燕以泽排在最后。他入门不久，心诀只学了三分之一，没什么成绩好展示的。做做样子挥了挥剑，便要退场。
台下却走出一个人来：“师弟，请指教。”
这人年纪也小，大概七八岁，是善庆堂这一届孩童中天资最好的。由他出面挑战，合情合理。
燕以泽道：“我不会剑。”
青云剑诀他连边边还没摸到，比什么比？
燕以泽不多理会那孩子，拎着“师尊”特意给他准备的小木剑，姿态憨拙跳下演武台，无礼极了。
考评结束后有教习开班会，跟学生们说说话、谈谈心，指点迷津。宿怀星道：“你先听课，晚些时候我来接你。”
师叔祖一走，众人不再遮掩敌意，直勾勾盯着燕以泽看。
青云宗以强为尊，如果燕以泽考评成绩出众，他们心底积压的不满也许会消减一点。可是没有，燕以泽修为平平，根骨还不如他们大多数人。
这样一个天资庸常的小娃娃，却让师叔祖青睐有加。
凭什么！？
先前邀斗的小孩儿走过来：“敢问师弟为何拒战？”
燕以泽嫌烦，冷冷说道：“我不会剑，战什么战？”
小孩儿语气夸张说：“不比剑，也可以比比别的啊。我说，你入门一月有余，不会连最基础的心诀都没学完吧？”
燕以泽是真的烦了，转身欲走，手腕被人狠狠掐住。
“你会什么，我都可以和你比呀。”
小孩儿笑嘻嘻的，一边嬉笑，一边毫不留情下了狠手，直欲掐碎腕骨。
燕以泽回过身。
比常人颜色浅一些的眼睛蒙上阴霾，日光照入其中若溪流入海，微渺而无波澜。
燕以泽道：“放手。”
小孩儿张口欲言，嘴唇颤动，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一缕阴寒浊气顺手腕侵入体内，肆无忌惮游走，只要对方乐意，随时可以震碎他的经脉丹田！
这家伙，他、他要杀他！！
善庆堂人潮涌动，他们明明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却无一人发觉燕以泽付诸实践的杀心。
死亡一步步逼近。
足以逼疯一个人的绝望。
“住手！！”
耳边炸开一道惊雷，掌门真人挥手扯开两人交错的手臂，宛如冰棱的目光刺向燕以泽：“小小年纪，心肠竟如此歹毒！”
其余弟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茫然听着掌门师祖训话。
燕以泽揉了揉手腕，缓声道：“是他挑衅在先。”
盛凌霄冷笑：“旁人言语挑衅，你便动了杀心？谁给你的胆子残害同门？”
燕以泽有些烦躁，别开脸不说话。他没想杀人，毕竟……“师尊”还在，他还不想杀青云宗的人。刚才不过是，吓唬这人一番罢了。
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像极了死不悔改。
盛凌霄道：“剑律何在？”
掌门师祖传出谕旨，不多时，执法长老御剑而至，随之而来的还有针对宗内弟子的三十三种刑具。
盛凌霄拿起一根戒鞭。
“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