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以泽仰着脸,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往“师尊”腰间瞄。
宿怀星不知道他在动什么乱七八糟的歪脑筋,见他实在不乐意,好吧,不捉灵兽了,改去百草园摘灵果。
虽说这类琐事没必要亲自做,但是宿怀星很想和徒弟一起做点什么,加深师徒感情——他总觉得小徒弟对他不是很亲近。
今天这种感觉特别强烈。宿怀星沿着山径慢慢地走,小徒弟离他几步远,看树看草看花就是不看师父。
好像他们不是师徒,是仇人。
宿怀星忍不住问:“谁惹你不高兴了?”半人高的奶团子,怎么还小心眼生闷气呢。
“没有呀。”
燕以泽瞥“师尊”一眼,视线掠过,使劲看路边那朵粉白的小花。
回到瑶华峰,小徒弟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一个人躲在角落,宁可翻连环画也不看师父一眼。
宿怀星忧从中来。
过一会,小徒弟突然不赌气了,抱着书本跑向他,拉长音调喊:“师~尊~”
鼻音软软绵绵,比琥珀蜜还要清甜。宿怀星像是怕甜味飘散开,连忙把人揽进怀里,柔声应:“嗯?”
燕以泽举起画册:“想听故事!”
扉页展开,泛黄的纸张绘有一幅四灵图,笔画寥寥,尽得其神。
宿怀星看见四灵图心情有点不好,想着不能浇灭徒弟的求知欲,耐心问道:“什么故事?”
燕以泽指了指图上龟蛇:“这是什么呀?”
宿怀星道:“这是玄武,亦称玄冥,为水神,居北海。”
简单介绍两句,然后依照书册所言,讲了几个上古传说。
“血统纯正的玄武神兽已经不存在了。如今的玄武族血缘稀薄,族长尚有一点祖传的本领,执掌天枢阁,通幽冥问卜。”
宿怀星道,“以后带你去看。”
小徒弟好奇不已,问这问那,玄武的故事听完了,还不满足,翻开另一页,问道:“那这个呢,这是什么?”
宿怀星瞥一眼,淡淡说道:“孟章神君,龙之初祖。”
然后就不说话了。
燕以泽好不容易把话题引到这里,尽量压下急躁的心思,语气天真问:“这个也是神兽吗?也有现存的苍龙族吗?”
“嗯。”
宿怀星对苍龙一族印象极差,不想多说。
燕以泽再问:“他们族长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好玩的本事?”
这一任苍龙族长确实好玩,宿怀星犹豫一下,把他们家的破事当笑话讲:“十多年前,东陆一条淫龙跟个凡人女子欢好,没过两年便抛弃妻子。那孩子在人间流落十几年,得知自己身世后,孤身一人杀进东陆。苍龙全族加起来都打不过他,最后没办法,只好认一个孩子做少阳之主……”
燕以泽眸色沉沉:“然后呢?”
“然后?能有什么然后。”
宿怀星道,“龙族引以为恨,立誓夺回主位……一群废物,再愤恨又能怎么样?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刀剑才不讲血统和情面。”
燕以泽垂低长睫,色泽浅淡的眼瞳有微光闪烁。
少阳易主的消息尚未传开?
还是说,“师尊”不在意东陆,所以情报滞后?
“好啦,时辰不早了,早点歇息。”
宿怀星伸出手,在他头顶轻轻拍了拍。
“嗯!”
小徒弟合起记载龙神的那一页,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
夜深人静,依着温暖的怀抱,燕以泽睡意全无。
今天他做的一些事,实在超出预期了。
才一个月而已。他实力未曾恢复,血脉虚弱不堪,为什么着急打听东陆的事?
为什么、在“师尊”面前,谈及东陆?
他分明不信任这个人。
夜深了,月亮隐约在山间露了脸,光华一滴一滴漫过晚春山色,淹没极尽精美的云床。
燕以泽好像也被异样深重的情绪淹没。
他稍稍挪动臂腕,指尖划过那道柔韧的腰线,触火一般避开。
那腰身很细、清瘦,手感却是软的,抱起来很舒服。
龙族入睡喜欢缠绕什么东西,用尾巴、爪尖、身躯;他想搂住那段腰肢,想让这个人染上自己的气息。
异族血脉带来的低劣本能。
——燕以泽居高临下审视自身,如此宣判。
今夜反常的情绪,难道也是血脉本能?
他分不清。
只有一个念头还算清晰。
手心搭上那段腰身,不用力地抱住:“是你要留在我身边的,既然留下了,别怪我不准你离开……师尊。”
……
这日之后,宿怀星愈发宝贝自家徒弟,青云宗再有什么考评道会,统统不许去了,一连数月将人关在瑶华峰修行。
幼崽羽翼未丰,合该留在巢、留在家里,由长辈养育。
换做真正的五岁孩童,如此管束肯定憋闷,燕以泽倒是刻苦,不仅按时按量完成师尊交代的任务,还抽空把万书楼粗览了一遍,不放过任何修炼的机会。
宿怀星五味杂陈。
一边欣喜自家乖崽惊人的天赋和自制力,另一边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徒弟太自觉,要他这个师父做什么?摆着好看?
这天夜里学完了青云剑诀,燕以泽沉心研习、思索感悟,宿怀星盘膝坐在大云床.上,忽然说:“我要外出一段时日。”
燕以泽抬起头,迟疑应道:“喔。”
“大概半个月。”
宿怀星道,“培元丹放在丹室,按剂量分好了;还有淬体灵液,三日一次……”说到一半又想,这些事徒弟都懂,没必要多嘱咐。
唉,这孩子和自己真不一样,他小时候可离不开大哥了。
宿怀星感受了一把空巢老爹爹的忧伤,情绪刚刚酝酿起来,突然被一只乖崽崽扑进怀里。
最近小徒弟总喜欢亲近他,整个人赖在怀里抱他的腰。宿怀星不喜欢肢体受缚的感觉。好在小徒弟手臂肉乎乎的,软得好像没有骨头,搂紧腰背只有一点点不舒服。
他尚且可以忍受,没把人推开。
那双比常人颜色浅淡一些的眼睛孺慕又依赖地望着他,童音软软绵绵,又乖又甜:“弟子等您回来。”
宿怀星又被可爱到了。
哪还顾得上舒服不舒服啊,就着别扭的姿势给小崽崽捋毛。
抱!使劲抱!想抱多久抱多久!
……
第二天,宿怀星例行出山,除魔卫道。
师尊不在,燕以泽把琐事料理得妥妥当当,乖巧又懂事,不哭更不闹。
直至夜深,燕以泽独自歇息,莫名心想,这床实在有些大了。他一个人睡,两旁空空荡荡,总感觉少点什么。
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练剑养气。他心里憋着一股劲,有点厚积薄发的势头,短短十来天,修为进境颇为喜人。
转眼半个月过去,师尊总也不回来。
燕以泽心想那人回不回来不是他能干预的;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特意绕了一大段路,听前山几名剑童说闲话。
燕以泽隐约听见几个词:“雾州”、“魔教”、“云晋”、“重伤”……
他急忙问:“怎么回事?”
剑童惊了一跳,含含糊糊把事情说了。
师叔祖这次下山,正撞上魔教进犯云州。师叔祖一人一剑,震退近万魔修,重伤,至今未愈。
……
宿怀星仨月没刷业绩,一下山就搞了个大事。
五月初八,魔教弟子倾巢而出,围攻月照城。
领头的副教主九执,估计上回遭教训紧张起来了,这次演戏十分卖力,穿着一身火红火红的冕服,料子照教主常穿的风格仿制,华贵、靡丽,大反派的气场穿透千军万马震撼人心。
只不过吧,这位副教主长相属正气那一类的,整个人和这一身魔头标配格格不入,站城头一亮相,活像衣服穿他,不是他穿衣服。
仙门弟子哪分得清大魔头长啥样啊,好几个把九执错认成宿怀星本尊,气势汹汹叫骂开来。
九执听不得臭鱼烂虾辱骂教主,一怒之下假戏真做,率领魔修浩浩荡荡杀入守城大阵。
宿怀星赶到的时候,月照城守军让九执收拾过一轮,云晋两地乱成了一锅粥。
这酸爽,有如置身拆家现场,主人一颗心拔凉拔凉,拆家的傻狗浑然不知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尾巴高高翘起,得意洋洋邀功。
宿怀星捋起袖子就要打狗。
九执敬业地演着戏,陪教主从城头打到山沟沟,待到四野无人,以为能歇口气了,“主上”二字刚喊出口,冷不防被逼回原形,结结实实痛揍一顿。
“你不是一头狼吗?啊?怎么比狗还狗?!”
“嗷呜!!”
九执惯常挨打挨骂,最开始“嗷”了一嗓子,然后就不吭声了,威风凛凛的头狼垂头丧气任君蹂.躏,好一个受气包小可怜。
宿怀星看他这样子就烦:“起来!”
九执化身人形。冕服早折腾散了,身上一丝.不挂。明知教主不会看他,九执还是瑟缩了一下,耳廓通红,急忙去捡皱巴巴的衣裳。
宿怀星擦了擦手指,像是嫌他毛脏,走到溪边洗手。
九执瞧见这一幕,眼底闪耀的光芒暗弱下去。
宿怀星仔仔细细洗净了手,道:“月照城是我的地盘。”
“我、属下知晓。”
“那你今天发什么疯?”
九执弱声说道:“他们骂您不是好人。”
宿怀星道:“我是好人吗?”
“……”九执低头、握拳,像是一个死不认错的小孩子,执拗道,“就算不是,也轮不到他们非议。”
宿怀星回眸看他:“九执,别试探我的耐心。”
记忆中天真任性的少年早已长大了,嗓音低沉,不复幼时清亮的音色,语调却丝毫未变。
九执欲言又止,最终只说:“属下知错。”
宿怀星拂了拂衣袖,漫不经心道:“知道就好。本座不杀你,可不是因为顾念旧情。”
九执低眉:“是。”
声调发颤,尾音散在微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