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朱雀忍无可忍、怒而炸毛,燕以泽忽然松开手。
时机十分巧妙。再慢一刻,宿怀星绝对要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来自老父亲的关怀。
但他在师尊即将发火的关头放手了。
宿怀星顶着乱蓬蓬的绒羽,怒火卡在心头不上不下。
燕以泽捧来山果花蜜,认真说道:“我要修炼啦。你乖乖吃东西。不要乱跑哦。”说完去了丹室,独自炼气修行。
那么稚嫩的一双手,又是翻道书,又是寻灵器。手臂怎么抻长都够不到丹柜最低一层,还要搬小木椅垫脚。哪里碰痛了也不哭,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背书,背顺了一句就很快乐。
宿怀星看着他笨拙地忙里忙外,独自一人准备好修炼所需的丹药。
本该由师父为他准备的丹药。
恼怒犹如遇了火的积雪,倏尔融净,余留一地水光,映照出心底若有似无的疼惜。
他还那么小,凡间进学都嫌不够的年纪。
宿怀星想到自己在这个年纪如何任性如何讨嫌,就怎么也生不起气来了。
小朱雀轻悄悄展翅,绕过幕帘飞出窗台。屋角檐铃随风而响,大徒弟沉心修行,对此一无所觉。
宿怀星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化身人形,披上一件外衣,直奔后山温泉。
身体沉入清澈又温热的灵泉水,宿怀星感觉自己总算是活过来了。被徒弟手搓大半天的奇怪触感,总算没那么可怕了。
舒舒服服泡了半个时辰,山中禁制隐隐被人触动,一道刻意收敛的气息无声逼近。
宿怀星身形未动,眼尾斜斜一挑。
白茫茫的暖雾顷刻化作杀阵,阻人于无形。
剑意横扫,如有实质。荀奕肩膀顺势一歪,倚靠池边一棵桃树,笑吟吟道:“好巧,道君也在。”
荀奕神色轻松自在,事实却并非如此。此处法阵对他压制颇多,又与剑意相和,隐成犄角之势,轻易将七曜宗主逼在下风。荀奕修为虽高,实战太少,如果真打起来,除非玉石俱焚,否则他一定输得很难看。
落到这一步,荀奕还在作死。
透过氤氲雾气,窥视水里的人。
山野泉池白雾茫茫,什么都能看见一点,又什么都看不分明。
宿怀星抬眸望他一眼。
“你想死吗?”
“……”
荀奕勉强抵住颈边剑意,若无其事道,“道君在旁人面前总是温和可亲,怎么看见我,脾气这样差?”
宿怀星道:“离我徒弟远一点。”
“噢,好。”
荀奕应得干脆,很没有宗主气质地蹲下.身,笑道,“我忽然想起,去岁玉女宫以流云炼制法袍,衣裳炼成却无人敢用,说是压不住云霞天色。依我看,这衣裳穿在道君身上正合适。”
说着很作死地拿出那件夺天地颜色的衣袍,很作死地对照宿怀星比了一比。
“若能得见……唉,我死也无憾了。”
周遭气压狂降,凛冽逼人。
寒风荡来一个清冷冷的声音:“你的意思是,我不穿这件衣裳,你就以死相逼?”
荀奕估摸着快把人惹急了,见好就收,一本正经道:“道君何出此言?您功德加身,何需衣饰装点?”
四野静寂无声。
雾气忽浓忽淡。
良久,他又听见那个声音,不疾不徐,隐含怒气:“你的意思是,我不穿这件衣裳,你就以死相逼?”
荀奕:?
荀奕咽了咽涎水,讪讪开口:“我的意思是……”
“我不穿这件衣裳,你就以死相逼?”
“……”
“你以死相逼?”
“……”荀奕模模糊糊意识到什么,换上一副凶恶嘴脸,恶狠狠道,“是!你要是不穿这件衣裳,别怪我以死相逼!!”
“……”
“……”
“拿来。”
荀奕稀里糊涂递去那件衣裳,稀里糊涂在泉石边上罚了会站,稀里糊涂听着身后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等声音停了,稀里糊涂回过身。
看清池边站着的人,荀奕几乎忘了如何呼吸。
什么清冷绝俗,什么高不可攀,什么山巅雪云间月……这个人即便是云霞天光,也是最绚丽张扬的霞光,咄咄逼人,不可一世。
道君望着水中倒影,神色仍是冷淡,气质仍是清雅。荀奕挣脱原有的眼光来看,终于发觉那份隐藏极深的欢喜。
荀奕忽道:“今夜玉树衔月,道君可否赏脸同游?”
宿怀星冷冷瞥来一眼。
荀奕看似平静,实则忐忑到了极点:“你不去的话,我就以死相逼。”
宿怀星道:“什么时候?”
荀奕心口放下一块千斤巨石,情绪前所未有的轻松:“亥时一刻。”
宿怀星没理他,荀奕却知,这是答应的意思。嘴角忍不住扬高,他得寸进尺:“我那边有酒、蜜酒,同饮一杯如何?”
对视片刻,宿怀星道:“好啊。”
于是同去衔月峰。
衔月峰这会子热闹得很。
七曜宗主荒唐行径引起众怒,青云宗十二位峰主、百余位长老齐齐到场,另有弟子数百,誓将混子宗主轰出青云山。
在场诸位年长年轻的都有,都是人中龙凤,可惜比荀奕差了不止一筹。有人说:“掌门师祖也是,什么时候闭关不好,偏偏赶在凌泉真人……”
“嗐,掌门师祖就是不想理会凌泉真人,才把麻烦丢给我们。”
“胆子肥了?竟敢非议师长?”
青云弟子确实胆肥,冒着非议师长的罪名继续闲谈。
有人悠悠感叹:“若是师叔祖出面……”
另一人斥责:“师叔祖日无暇晷,怎么能拿这点小事惊扰他?”
众人纷纷称是。接着没人说话了,一边等荀奕归山,一边见缝插针感悟剑意。
青云宗最拔尖的几百号人,杵太阳底下等了两个多时辰。荀大宗主终于姗姗来迟。老前辈打眼一看,气得直捶桌子:“才把乐伎送下山,他又带来一个?当青云宗是什么地方!”
怒气冲冲集结剑阵,准备摔了脸面把七曜宗主当场打出去。
下一瞬,众人诡异地沉默起来。
都看清了荀奕身边那位是谁,都不敢相信眼睛看到了什么,都怀疑自己心魔入体不辨天地。
“早啊诸位。”
荀奕一如既往散漫无状,笑呵呵道,“大家都是熟人,何必搞这么大排场?”
青云宗没一个人听他阴阳怪气,都傻愣愣看着他身边那人。
荀奕眉尾轻挑,看向宿怀星,邪笑两声,一副恶霸做派:“今天把我哄开心了,西原一事我便应了你。否则……呵。”
宿怀星默默瞥他一眼。
这家伙意外的上道。今天崩人设的出场,宿怀星本打算什么都不说,青云弟子自己会找正当理由。荀奕省了这一步,直接把道君反常的原因怼青云弟子脸上。
——为了西原。
为了劝说混吃等死的七曜宗主照拂西原,师叔祖忍辱负重,不惜作践自己!
衔月峰一片哗然。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荀奕小儿不当人子!竟敢如此辱没道君!”
“大家并肩子上!跟他拼了!!”
青云弟子气势磅礴,矛头瞄准一处,任谁也止不住心虚。
荀奕心虚。
心虚之余是前所未有的兴奋。
动动嘴皮子就把这群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感觉不是一般的好。
宿怀星轻轻一叹。
叫骂戛然而止。
宿怀星安静环视一圈,目光温和宽容,蕴含抚慰人心的力量。
青云弟子安定下来。
愤怒退潮,继而翻涌的是不甘和委屈。
他们委屈。
替师叔祖委屈。
一心崇拜的神仙圣人遭逢困境,比他们自己受辱还教人痛苦万倍。
荀奕管他们委屈不委屈,冷笑、眯眼,大摇大摆走进待客大殿,“强迫”宿怀星陪他寻欢作乐。
众人沉默了会,辈分最大的老师叔说:“快去请掌门出关。”
“掌门师祖正在突破关头……”
“道君受此大辱,他还好意思修炼!快点的!把人拖出来!”
青云弟子火速开始行动。
三三两两同行,偶尔搭一句话:“今日师叔祖……”
身边同门立刻说:“那衣裳太过艳俗,我一眼都没有看的!”
“我也没看!”
“……”
“……”
“这样说不好吧,师叔祖打扮怎么可能俗气?”
“确实。那样庸俗的颜色,只有师叔祖能压住了。”
“……”
“……”
“有谁留影了吗?”
“留什么影!你们难道要亵渎师叔祖不成!!”
“……”
“……”
“我留了,挺糊的。”
“我这份位置不好。”
“咳。互通有无,互通有无。”
·
“你不怕我把真相抖出去,让他们好好看一看,他们崇拜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圣人’?”
荀奕喝了酒就放肆,说话不经脑子。
宿怀星道:“你以为他们会信你?”
荀奕摸摸下巴,叹道:“确实。”
以青云弟子对师叔祖无条件的信任,哪怕证据拍脸,他们照样不信。
口供?是假话。
留影?伪造的。
荀奕低笑:“我曾经也想过,假扮什么人、把修真界全骗过去……等哪天心情好的时候,自曝身份……吓他们一大跳。呵,想想都很有意思。”
宿怀星没搭理他,只顾抿酒。一边喝,一边估算酒量。
荀奕接着说道:“但我没有你这样的耐心。要我违心行事,还不如捅我一刀、来得痛快……道君……”
“嗯?”
宿怀星赏他一个字。
“随我去七曜宗吧。”荀奕微有醉意,说的话格外没分寸,贴近他身侧,低低哑哑道,“我以死相逼。”
宿怀星眼也不抬说:“那你去死吧。”
荀奕:“……”
这么无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