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又熬了两日,到了给“先父”唐二郎做法事的日子,唐垣才得以从琐碎的闺秀日常中暂时脱身。
唐家和京中高门大户一样,供养了一处家庙,年节祭拜都在那里举行。
吴氏却借口出孝要大办,家庙太小,将法事举办地改在了京郊小有名气的网红道观玉泉观。
玉泉观在城南数十里外的三泉山中,按照当下交通工具的时速,抵达目的地耗时少说两个时辰。
若只是唐垣母子二人带几个仆从,轻骑简车,倒也方便。
没想大房和三房听闻是去玉泉观,纷纷表示也想祭拜一下英年早逝的二叔,硬是凑做一路。只有老夫人年纪大了,不耐山路颠簸,留在家中。
还是唐五娘嘴快,没留神说出了真相:“玉泉观里有个女娲娘娘的石像,求姻缘最灵了。姑母当年就是在那儿磕过头,后来就进宫做娘娘了。”
于是原计划的一辆马车扩成了一支四驾马车的小型车队,再加上前呼后拥的步行仆役,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坐马车的感受,唐垣事后很不想回忆。
他上辈子命贱当了小兵,没福气坐马车。重活一回才知道,哪怕唐家的马车建造得很对得起暴发户的名头,但这种减震性能约等于无的交通工具还是让人无福消受,不如骑马呢。
况且唐圆这身子也被养得皮娇肉嫩,十分孱弱。随便颠簸几下,唐垣就头不是头,脚不是脚的,胃里的早饭直往嗓子眼冒。
熬到车队出了城,绿水青山一线牵,秋风拂面来,这才令人重新神清气爽。
不论哪个朝代,京畿一代都是民生繁庶,风物畅美之地。
眼下秋收将近,田间满是一片象征着丰年的金黄,衬着碧蓝的晴空,梵高的画卷仿佛穿越了遥远的时空,在这里铺展开来。
绿树掩映中的村舍飘着炊烟,牧童骑着牛走在田坎间,晨光笼罩中,一切只余水墨渲染的淡淡轮廓。
这本是一副自己上辈子几乎日日都能看到的景色,重生也没几天,却是让唐垣生出一股恍如隔世的陌生和熟悉。
并不是自己做了伪娘后变矫情了,而是古代女人的日子真不好过。
日日抬头只能看见那方一成不变的天,伸脚只能在有限的庭院里打转,跟养在笼子里的仓鼠似的,真真度日如年。
唐垣才被关了三四天,就已难受得浑身长毛。那些自打生下就被关着的女人,人生岁月该多难熬。
人多,行车就慢。唐家车队抵达山门时,日头已上中天。
唐垣早已受不住,车一停稳就迫不及待推门而出。
丹桂低呼一声,追出去把人拉住,将一顶白纱幂蓠扣在了唐垣的脑袋上。
“三娘别急。玉泉观的闲杂人一向很多,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你,可就不好了。”
古代治安没那么好,这话很有道理。况且唐垣也不是那么有勇气以女装示人,能遮还是遮严实点吧。
***
三泉山据说是京畿一代的灵脉所在,山景又清幽秀美,一直是京城人郊游的首选景区。
山中佛寺、道观、书院林立,儒释道和平共处。许是各路神佛庇佑之故,这里的香火和升学率都比别的山头要好许多。
今日虽不是沐休日,可山门前依旧挤满了来往的香客。
唐家车队把本就不宽的路给堵了大半,游人闲汉们又争相去看唐家女眷的风姿,让后面的车辆等了半晌都挪动不了。
拥堵的人群之中有几名华服骑士。
打头的一位青年,黑袍金冠,高大矫健,又骑着一匹赤红宝马,通身一股招人眼的矜贵和潇洒。
他生得极英俊,眉眼如画出来一般好看,奈何神色实在太冷傲,让偷偷打量他的女孩们生不出亲近之意。
那些惊艳的目光,谢骞一向是不屑的。他面无表情地调转了马头,来到后方不远处的一辆青棚马车旁。
“延宁哥,听说是唐惠妃的娘家人今天来做法事,车把路都堵了,连轿夫都被他们家全包了。”
马车里的人推开了门,走了出来。
一袭烟云色的燕服,头戴乌纱善翼冠,修长挺拔,真是好一位风流倜傥、面若冠玉的年轻文士。
这位正是京城闺秀口中的探花郎,唐垣整日牵挂的心上人,白继安。
“既然这样,横竖今日天色好,就步行上山吧。”
白继安温和一笑,扶着仆从的手走下了马车。
谢骞翻身下马,把缰绳往随从手里一扔,亦步亦趋地跟在白继安身后。
“这玉泉观的香火是越来越旺了。专门选了个不是沐休的日子,没想人还多成这样。”谢骞抱怨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行人挡开,护着白继安前行,“早知道,我该改日再邀你出来的。”
“千金难买早知道。”白继安笑,“求仙问道也讲究个机缘。你一直说要去玉泉观,日子改了好几次都定不下来。老天偏偏让我们今日出门,一定有玄妙之处。”
谢骞不由得苦笑。
自打那个人故世后,白继安便有些迷上了黄老之道,言谈中也不自觉地多了点神神叨叨的味道。
南疆灵珠教一事,他们两人都立了大功,于数日前押解着犯人回京述职,入宫觐见了圣人。
圣人对两人都大加赞赏,先是将谢骞调进了京都十二卫,任右神武卫将军。
左右神武卫宿卫京城,非常时期的权限还会扩及京畿四县。由此可见圣人对谢骞的欣赏与信任。
至于白继安,圣人准备将他擢升为万年县令。
三十岁不到的万年县令,开国以来第一人。
可以想象,等圣旨一出,白继安的名字必会轰动朝野。
可从这两人的脸上,都不大看得出该有的喜悦。
“我已经派人先带着名帖上山去了。”谢骞道,“通明道长今日在观中等着我们。早就听闻他玄学精妙,道法自然,延宁哥和他肯定有一番好聊。”
白继安也只是浅浅一笑,朝前望去,忽而停下了脚步。
前方一辆马车边,婢女正扶着一位戴着幂蓠的少女下车。奴仆在一旁拦着路,以免行人冲撞了主人家。
时下的幂蓠做得很漂亮,帽檐宽大,用一根长簪子固定在发髻上,白纱长而飘逸,可以把女子全身笼罩住。
山风好似不甘,轻浮地挑起了白纱,露出少女绣着蝶恋花纹的桃粉衣裙。
少女一惊,连忙将白纱拽住,身上钗环一阵碎响。
修长窈窕的身姿,面容隐约,暗香浮动,颇有几分神秘又婉约的风采。
唐垣本就不能很好地对付女子层层叠叠的衣裙,现在又多了一顶妨碍视线的幂蓠,晕头转向,好一阵手忙脚乱。
吴氏已乘轿走在前头,不放心地频频回头望。丹桂忙把唐垣扶上了轿,追着唐家大队而去。
白继安这才隐去了唇角的笑意,对谢骞道:“走吧。别让通明道长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