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取豪夺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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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宁伯侯府里正在设宴。

    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侍从们穿梭而过,却一点声音都不发出,脚步悄无声息,连布菜都是小心翼翼的。

    这场宴会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由老宁伯侯顾正利跟宁伯侯府的世子爷亲自出来招待不说,甚至还生怕上座的人不尽兴。

    招待的主角正是最近几年风头正劲的魏丞相——魏继。

    女眷与男子之间隔着一座屏风,屏风上人影绰绰,除了上首那位,其他人都提心吊胆的。

    哪怕是当今圣上亲驾,也没有让人如此严阵以待的道理,从这一点便能看出这位魏相地位之特殊了。

    顾夭夭的坐席被安排在角落,靠着屏风的地方,离着取暖的碳盆远远的,偶尔一阵风来,冷到她发颤。

    跟着她的丫头回去拿披风了,只留她一个孤零零地坐在那里,跟那群姐姐妹妹仿佛不在一个地方。

    顾夭夭临出门时滴水未进,只觉得口干舌燥,周围的丝竹之声也让她心生烦躁,桌上没有茶,只一杯酒,她想也不想便端起那杯酒,仰头喝下。

    待到一口饮尽的时候才发现侍从给她上错了,不是往常给女眷的微甜的果酒,而是烈酒,烧得她喉咙痛,一口喝下去呛到她咳嗽。

    虽说是宴会,可从上到下都安静地很,只时不时听见坐在上首那人的轻笑声,顾夭夭连忙用袖子掩住,尽力压低咳嗽的声音。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酒力便上了来,顾夭夭放下酒杯,在这宴会上走了神,横竖她坐的是角落,没人注意,待回过神来,却发现旁边的人都陆陆续续跪了下来。

    丝竹之声也随之而停,刚刚还热闹的厅堂一下子寂静下来,针落可闻。

    她愣了愣,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茫然失措地坐在原地,而后,视线里出现一双青底薄靴,靴头微微上翘,顶端一颗东珠熠熠生辉。

    顾夭夭眨了眨眼,听得后面有人低声喊她名字,一声声的,带着迫切跟担忧,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提起裙摆,“咚”地一声就跪了下去。

    这一跪可是扎扎实实的,声音沉闷,甚至让她的酒也醒了几分,发髻上插着的步摇也随着动作晃了晃,上面的蝴蝶振翅欲飞。

    她低着头,连眼都不敢抬,只见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绣着暗纹的黑色袍边,精致的云纹蜿蜒盘旋。

    话说回来,这人的脚踝,倒是挺细的。

    顾夭夭看着看着又走了神,大概是酒壮胆,心里丝毫惧怕都没有,也没有意识到来人是什么身份,只乖乖巧巧低着头,跪在那里。

    眼里只看见那极薄的青底靴子,耳里只有来人的声音,这声音像是碎玉碰撞,又莫名让人想起雨水落到屋檐的景象。

    至少声音是让她欢喜的,顾夭夭想着,莫名其妙的就高兴起来,脸颊也因着刚刚那杯酒而微红起来。

    顾夭夭显然是醉得不轻,连站在她面前那人开口讲的什么都没有听清,只知道面前人半弯下腰,用手中折扇将她下巴挑起来,强迫她抬起头。

    来人仔细端详了她半晌后,这才不咸不淡道,“宁伯侯这个女儿倒是生得一副好样貌。”

    顾夭夭懵了一会儿,甚至连眼前人面容也看不清,眼睛眯起来,只看到人影重重,但还是能反应过来是自己得了夸赞,也不生气不害怕,反而还冲来人笑了一下。

    眉眼弯弯,看着便娇憨得很,双颊绯红,眼睛眯着,醉猫一样,一句话也不知道说,只冲着他笑。

    倒是醉得不轻,一杯便潦倒成这样。

    魏继动作顿了一顿,随即放下扇子,转身看向跪了满地的人,灯火通明,满座寂然。

    他瞥了一眼跪于自己身前的少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如此举动,或许是酒意上来了,又或许见她着实有些可怜。

    万般念头在心头盘旋而过,他只略微沉吟半晌,便抬头望向坐在位置上的宁伯侯,“不知宁伯侯这女儿可有婚配?”

    宁伯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问住了,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待听清那位魏相问的是何事之时才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小女早已有婚约在身,还望魏相高抬贵手。”

    “那便劳烦宁伯侯帮我问一声,她愿意跟谁。”

    这位年轻的魏相微笑着,语气极温和,“您也仔细替她想一想到底要作何决定,过些天我亲自上门来迎。”

    “这、这……”宁伯侯大约是没想到魏继会提出如此要求,不知是气的还是怎样,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场面正僵持着,宁伯侯家的小公子顾启明站起身来,出声道,“这恐怕不妥,我姐姐已有婚约在身,怕是只能让魏相失望了。”

    魏继却并不看向他,视线只略略扫过宁伯侯家这位小公子,漫不经心道,“你父亲跟兄长都没说话呢,哪里有你出声的份儿?”

    他言笑晏晏,看着温文尔雅的模样,甚至连训斥的话都是含着笑意的,只是无端让人心底生寒。

    “再者说了,只是有婚约而已,便是已经嫁了又如何?人在便可。”

    这位年轻的丞相收了折扇,轻拂掌心,低低叹了一句,“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他似乎是极有耐心,语气平缓,哪怕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话都显得温和。

    跟着魏继一起来赴宴的伏小将军也顺水推舟,推波助澜,爽朗笑道,“说的正是,毕竟规矩是死的,魏相也该娶妻了,生来二十多载,眼看将近三十年了,身边也没个亲近的人。”

    伏宁向来最烦宁伯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他乐得看这老头子吃亏,甚至还添了把火,“既然难得宁伯侯这女儿如此合魏相眼缘,便遂了他的心意,如何?”

    “你……”顾启明年纪轻,经不得激,当即就要反驳回去,却被他的兄长顾启令拦下。

    顾启令是宁伯候府的嫡长子,也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向来沉稳,喜怒不形于色。

    哪怕是被人用话语如此激,也仍然一副翩翩公子的文雅模样,他也精于谋算,斯文的气质跟魏继有三分相像,私底下被好事者称作“小魏相”

    他不动声色地安抚了幼弟,看向厅堂之中唯一站着的那人,“魏相玩笑开过了,舍妹尚还年幼,父亲向来最疼爱她,最近几年也没有让她嫁人的打算。”

    “哦?是么?那魏某确实不该来破坏宁伯侯享受儿女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宴会上的人听到这里大都松了一口气。

    “只是……”

    那口气还没来得及下去,却听得那魏相的声音又起,他声音实在是好听,如同玉珠落入水中,沉闷又清脆的一声,朗润到让人想起覆在林梢的月光来。

    只是声音的主人却带着显露的恶意,稍稍拉长语调,惹得人胆战心惊,偏生笑意清浅,哪怕是故意耍人也寻不到由头。

    “本相看她坐的位置如此偏僻,身边也没个随侍,裙钗首饰也颇为寒酸,与宁伯侯其他女儿并不一样,这般处境,倒也没有到宁伯侯所说的如珠似宝的地步。”

    语毕,他将手中折扇转了几转,随即便将那柄跟了他已有几年的折扇递到了一旁的侍从手中。

    “此为信物,烦请改日转交给这位顾小姐,她已经醉了,把她扶下去好好休息吧。”

    他今日大概心情不错,甚至还笑着提醒一边的小侍女好好照顾她家小姐,要记得替顾夭夭煮碗醒酒汤。

    “宁伯侯这次的招待魏某很满意。”

    他背着手,一步步走上主位,撩起衣摆坐下,一只手撑住侧脸,笑意掩饰不住,慢悠悠地下了结论。

    “宾主尽欢。”

    *

    宴会散尽。

    伏小将军与魏相的府邸相近,便同坐一辆马车回去。

    马车帘子被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寒意都透不进去,不过初冬而已,里面暖炉却生得很旺,伏小将军进去便喊热,却也没把暖炉给熄了,也没拉开帘子透透气。

    伏宁坐在一边瞥了魏继一眼,见他唇色苍白,便知他畏寒的老毛病犯了,顺手递给他一条毯子。

    魏继畏寒怕冷这毛病也不是一直有,而是每月时不时发作几日,伏宁与他待着的时间多,这事儿记得清楚。

    “我说你怎么忽然就起了心思要去宁伯侯府走这一趟,原是还挂念着那个美人?”

    伏宁语气熟稔,挑了眉问,“到底是想要她了?”

    马车一路向着目的地前进,车内烛光也随着有规律似的轻微摇晃。

    魏继把毯子盖在腿上,半晌后才敛了眉道,“倒也不是。”

    只是一时兴起而已,到了跟前,才发现她过得似乎并不好,连衣裙都是半旧的。

    “怎么,要个美人还委屈你了?”伏宁打趣,话说到一半却停住了,他忽地想起几天前魏继曾与皇帝私下谈了半个多时辰,一时之间想深了些。

    “皇上跟你说什么了?”伏宁咬了牙,竭力将不满跟愤怒压下去,“他这次想动宁伯侯府了么?又非得让你来?”

    “现在外面你名声可算是废了,听听旁人都说你什么?说朝廷是你魏继的一言堂,说你是佞臣,说你祸乱朝纲,说你搜刮民脂民膏,贪污受贿,什么烂名头都能往你头上扣……”

    他越说越激动,口无遮拦的。

    魏继倒是平静,打断了伏宁的话,“可我确实做下许多恶事。”

    “而且,我并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悔意。”

    他神色倦怠,语气也清淡,似是不放在心上,“何况,我又不在乎名声。”

    伏宁嘲讽道,“也是,毕竟只有你魏继烂成这样,上头那位才能安心坐在龙椅上。”

    他性子直,着实看不起那位圣上,怎么也生不起几分尊重来。

    魏继扫他一眼,冷声道,“你若是想安安稳稳活到最后,那这话你最好这辈子再也别说。”

    他天生笑眼,平常便是训斥也是不轻不重的,少有如此严厉的时候。

    伏宁噤声,却扭过头去,不看魏继,显然心里还有气。

    “谨言慎行。”

    “你兵权在握,最易引圣上忌惮,要时刻把这四字放在心里。”

    “我知道。”伏宁叹了口气,“可你自己倒是也小心些。”

    魏继垂下眼去,用手拨弄着怀里汤婆子,不咸不淡道,“圣上最不忌惮的,便是我了。”

    伏宁蹙眉,“他这次寻你所为何事?又要你出面做恶人么?”他猜测着,握紧了拳头,却还记得之前魏继训斥他的事情,咕哝道,“天子当真无情。”

    “这次不是。”

    魏继回想起圣上与他对峙的场景,“这次大概是因为,他心有愧意吧。”

    “他能有什么愧意。”伏宁还是觉得那狗皇帝准没安好心。

    魏继没有应声,只是盯着那烛火摇曳,漫不经心地想,帝王也是人,是人都会有七情六欲,怎么会不愧疚呢?

    纵然这愧疚稍纵即逝,可既然心有愧意,他便能好好利用这愧疚来为自己谋算。

    毕竟他一直以来算计的,就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