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苏咏馨坐在办公桌前心不在焉地批着学生的作业，她在等主任来，她要请假。

    苏咏馨觉得有必要去看看伊燕了。上午收到她的一条短信，说她觉得心到处飘啊飘的，没有个依靠，不知该往何处去，像断了线的风筝，好想找一个怀抱大哭一场。她赶忙回了一条信息，告诉她要保重自己，下午就去看她。她知道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她不能不管。

    苏咏馨有一阵子没有去看伊燕了，她不喜欢总去打扰别人，哪怕是最好的朋友。她最大的乐趣就是下班后一个人独处，在自己那五十平米的小单元里把思想放飞，让思绪任意飘荡，从过往到今生，从梦幻到现实。如果安亦不来捣乱，那么她的日子就真的是日复一日，一成不变。她并不厌倦这样的枯燥，她热爱这种单调与安宁。

    伊燕是她最好的朋友，比和江晨月要好。和江晨月是在工作中逐渐建立起来的友谊，共同的爱好和大同小异的经历使她们惺惺相惜，在工作中互相支持互相鼓励，一直走到了今天。于江晨月来讲，可能苏咏馨是她的世界里除韩星以外的唯一一个人。而苏咏馨的世界里，还有一个伊燕。

    在安亦和其他人眼里，苏咏馨一直拒绝着异性，拒绝着婚姻，拒绝着幸福。可是事实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么渴望婚姻和幸福，多么渴望有一副肩膀可以依靠。这一切都是因为伊燕，有伊燕的存在，让她看到了世间的真情，让她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十几年前，初中的一次英语竞赛，苏咏馨和伊燕在操场上‘一见钟情’。只那一面，苏咏馨就对那个高高挑挑皮肤白皙的女孩子陡升好感，而上楼时伊燕那双小手对苏咏馨的轻轻一扶，就注定了这两个女孩子一生的缘分和情谊。后来两个女孩好得形影不离的时候，伊燕才说，“那天在操场上一看到你，我就觉得特别亲切，就好像咱们俩前生就认识似的。”

    当时苏咏馨正迷红楼梦，开口说，“还前生今世，你以为我们是宝黛呢？不过说实话，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特别喜欢你，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就是一见钟情。”伊燕搂着苏咏馨的胳膊亲热地说。

    天灾**，世事难以预料。两个人一起考上高中，又一起并肩作战了两年，可是高三这一年，苏咏馨怎么也没想到她最亲爱的朋友，那么美丽可爱的伊燕会经历比她自己还要痛苦的状况。她出了车祸，因腰椎粉碎性骨折终生瘫痪。

    “别哭，没什么的，我的命还在，这比什么都要好！以前总是我搀扶你，照顾你，怕你摔着碰着，现在我够了，也累了，想让你照顾我了。”

    这是伊燕在病床上第一次见到苏咏馨时说的话，这句话让苏咏馨心疼得放声大哭，也让她永生铭记。伊燕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可爱最坚强的女子。也许是因为她太过完美，上天才在她身上做了记号吧？这是苏咏馨用‘阿q精神’来为伊燕鸣不平，有时候也用来安慰自己。

    伊燕再不能飞翔，她愿意做她的一双翅膀，她苏咏馨有能力考上大学，有能力养她一生一世。这是她在伊燕的病床前暗自在心里许下的愿望。

    后来苏咏馨如愿上了大学，两个朋友不得不分开，各自踏上各自的人生旅程。苏咏馨在大学里认识了安亦，而伊燕则经历了只有在文学作品中才能出现的情节。

    段龙，那个在初二开始给伊燕写情书的男孩子，因这份早恋的感情所累，没能考上高中，渐渐成年，长成了一个健壮英俊的小伙子。邻里八村的姑娘们无一不仰慕他的英俊和正气，说媒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段家的门槛，主动献殷勤的女孩也大有人在。但段龙一直拒绝任何诱惑。二十岁这年，他提了一篮自己的小养鸡场出产的笨鸡蛋出现在伊燕面前，他为她唱了一首歌《笑脸》：

    常常地想  现在的你  就在我身边露出笑脸  可是可是我却搞不清  你离我是近还是远  但我仍然仍然相信  你和我前生一定有缘  于是我就让你看看我  一往情深的双眼  书上说有情人千里能共婵娟  可是我现在只想把你手儿牵  听说过许多山盟海誓的表演  突然想看看你曾经纯真的笑脸……

    伊燕震惊了。这个从初中二年级开始‘追求’自己的男孩子，对自己的感情真的那么深吗？她不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听着他动情的歌声，听着他用音乐表达出来的心声，她哭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段龙伸手为她拭去腮上的泪水，轻轻地把她抱起，抱到伊爸爸和伊妈妈面前。他向他们说明他是真心地爱着伊燕的，他不嫌弃伊燕，愿意做她的丈夫照顾她一生。伊燕的父母不相信这是真的，不敢答应；而段龙的父母则拼死反对儿子的决定。几番波折之后，谁也无法阻挡小伙子的心愿，伊燕也为他执着的爱情所打动，在二十一岁那年，嫁给了他。

    苏咏馨特意从大学请假跑回来参加了他们的婚礼。这是人们经历过的最感人的一场婚礼，当段龙从喜车上抱下穿了洁白婚纱的伊燕时，苏咏馨哭了，她看到了世间最美的两颗心灵结合在一起。

    伊燕因为得到了一双父母十分得体周到的照顾，身体恢复得很好，如今有幸获得幸福的婚姻，更是精神百倍。她不但能独立完成家务，还在家里招收了几名小学生，完全做到了自食其力。而段龙则卖掉了自己的养鸡场，买了一辆出租车跑起了生意。一年后，伊燕不负众望，生出了一个可爱的白胖小子，一家三口的日子可谓花好月圆。

    苏咏馨和伊燕一直保持着最亲密的友谊。大学毕业后又回到市里，回到伊燕身边。只是她本人经历了太多情感和事业的波折，性格变得孤僻了许多，更喜欢一个人独处。伊燕不需要她的照顾了，她有段龙。她对他们放心得很。另外，看到伊燕一家三口幸福无比，看到他们夫妇恩爱有加，心里总是会很伤感，因而更加回避了。

    她多希望自己也可以拥有那么美丽的爱情？

    如今伊燕发短信叫她，苏咏馨知道自己这个好朋友得登场了。

    二

    苏咏馨来到伊燕所在的小区，远远地，她便看见了贴在阳台窗上的招生广告，旋即是伊燕那张依然清秀可人的脸。她正在阳台上翘首盼望着好朋友的到来。

    苏咏馨向她挥手，“嗨，在这儿呢，我来了。”

    伊燕笑颜如花，“我等你好久了，快上来。”

    苏咏馨上楼，把手里的水果和为伊燕买的一件衣服扔在沙发上。

    “你不嫌累啊，居然挪到阳台上去?”

    伊燕慢慢挪回到沙发边上坐下，为苏咏馨倒上一杯水，“其实我也是希望去见见阳光。段龙不让我去阳台，楼下开了一家保健品商店，总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那天我站阳台上向外看，居然有人向我吹口哨。”

    “哈哈……”苏咏馨笑得把水喷出来，“这下你们家段龙可着急了，可担心谁把你抢了去。”

    “什么呀，”伊燕亲昵地打了苏咏馨一巴掌，“快说，想吃什么？我让段龙买回来。”

    “我对吃没兴趣，只想知道你为什么发那么一条信息？嘛意思？你的段郎出了问题？”苏咏馨打趣说。

    “他没出问题，是我出问题了。我们躺床上说去好不好？我累了。”伊燕提议。

    于是两个好朋友相搀着躺在柔软的大床上，伊燕把手轻轻握住苏咏馨的手。

    “是不是被我吓到了？”伊燕轻声说，“其实也没有谁惹到我，就是前些日子心情糟得不得了，就觉得活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一点目标，一点价值都没有，还不如死了算了。那几天我还以为我见不到你了呢，等你来的时候我可能就不在这世界上存在了。”

    “你该不会是没事找抽型的吧”苏咏馨瞪她一眼，“都不说段龙，你光是看看你那可爱的儿子，那就是你的目标，你的价值，那是你的福气。”

    “是啊，”伊燕感叹说，“那几天孩子看我心情不好，就和他爸一起想着法儿地哄我开心，看着那爷俩在我面前那么夸张地表现，我又觉得对不起他们。”伊燕说着流下了眼泪。

    “快擦了你那幸福的眼泪。”苏咏馨调侃道，“这就是你的福气，你有那样爱你的丈夫，有那么可爱的儿子，就知足吧，别动不动心情不好，搞得老公孩子跟着你难过受罪。”苏咏馨嘴里这样安慰着伊燕，心里面也确实为她难过，一年到头的天天憋在家里，不能去逛街，不能带孩子去公园，看不到外面的繁华世界，偶尔的心情不好难道不正常吗？

    伊燕叹口气，把苏咏馨的胳膊搂在怀里，“你知道吗，咏馨？越是这样，越是觉得自己要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往年学生还不少，虽然累点，可是能为家里赚一笔钱，我就觉得自己活得特别有价值，特别有劲头。今年就没学生了，一个半个的，也挣不了什么钱，天天呆着，越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了。”

    苏咏馨为伊燕抻了抻被子，看着她的眼睛说：“段龙根本不介意你挣不挣钱的嘛，有学生你就挣点，没学生你就好好养养身子，这些年你也没闲着，得学会照顾自己的健康，你的健康就是对你的亲人的最好的交待，知道吗？你出了什么事情，让段龙和佳楠怎么办？是不是傻呀？另外没学生你就好好管教佳楠呀，把佳楠培养出来，将来成为一个栋梁之材，那才是你做母亲的伟大，那才是最值得你骄傲的！还有，你对这个家的贡献还不大呀，所有的家务活和孩子的教育不是全是你一个人的吗？换一个别的女人，会不会也把孩子教育得德才兼备，取得全校第一名的好成绩？”

    “你可真会安慰人，呵呵，就你这张巧嘴会说话。”伊燕揪了一下苏咏馨的嘴唇，言语中充满了亲热，那是一种深深的纯纯的友爱。

    “对了，咏馨，买一台电脑得多少钱？”伊燕问。

    “几千块钱就挺好的，你要买吗？”

    “那天我看了个电视节目，有个高位截瘫的女孩用嘴就做出很多电脑作品，现在还开家公司呢。”伊燕言语中充满了羡慕，“我还都没摸过电脑呢，你不是说上网特别有意思吗？坐在家里看天下，要是我也能上网，我一定不会感觉憋得慌了，我也要学很多东西，就算不开什么公司，我相信我也能做出些成就来的。”伊燕的表情充满了对未知美好的向往。

    苏咏馨怔住了。作为最好的朋友，她居然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从来没想过这是个解决伊燕孤独的好办法。她有些责备自己了，自己就是搞电脑的，怎么就没想到呢？

    “那你买一台吧，现在上网费也不贵，我来教你。”

    “我就是问问，现在还不能买，”伊燕低声说：“我们刚刚还完了这房子的贷款，段龙又换了车，现在还有一些债务。这钱还完后，我还想给孩子攒点，然后再购置些必要的东西，毕竟电脑有没有都是没关系的嘛。”

    苏咏馨明白，这小两口结婚的时候身无分文，真真正正的白手起家，这么多年了，段龙的父母还是没有接受这个儿媳，几乎没有来往。伊燕虽然幸福，却也经历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艰难和心路历程。

    她把伊燕紧紧搂住，轻轻说，“对不起，伊燕，对不起，是我疏忽了你。”

    伊燕微笑了，“胡说什么呢？跟你有什么关系？”

    苏咏馨抬起头，“明天，明天你就有电脑了。”

    伊燕睁大眼睛，“什么？”

    苏咏馨斩钉截铁地说，“明天你就有电脑了，我送你。”

    “那怎么行？”伊燕忙说，“你也不容易，你自己赚的钱好好攒着吧。”

    “不要管那么多，我说送你就送你。明天开始，你就不用孤独难受了，先学打字，然后学基本操作，再会几个软件，你不是一直有文学的梦想吗？还可以在电脑上写小说呀？如今网络小说很流行呢。”

    “真的吗？”伊燕的眼里放射出激动和期待的光芒，她紧紧抓住好朋友的手，兴奋得脸上泛起红晕。

    段龙和儿子段佳楠一起回来了，段龙手里提了几个方便袋，换了鞋直接进了厨房，嘴里说着，“咏馨来了，我们吃火锅，伊燕早都馋了。”

    苏咏馨早从床上爬起来，一边搂着干儿子亲热，一边回应着，“是我借伊燕光还是伊燕借我光啊？”

    大伙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苏咏馨是这个家庭的老朋友，大家都很亲近，彼此一点儿也不见外。

    “段龙，咏馨说明天送我一台电脑。”伊燕忍不住激动把好消息告诉给亲爱的丈夫。

    段龙很惊讶，“送你一台电脑？那可不行，怎么能让咏馨花那么大一笔钱？”

    “我愿意行了吗？”苏咏馨瞪着他说，“这是我们两个好朋友之间的事，不关你事，我又没送给你。”

    段龙笑了，“你这家伙嘴还是那么厉害。”

    “你的亲爱的太太需要一台电脑，你不晓得吗？”

    段龙叹口气，“我知道，最近没学生，她心情一直不太好。有台电脑确实会解决不少问题。要不这样吧，算我借你的，等我把这车债还完，就还给你行吗？”

    “免提，少来，再说我生气了，”苏咏馨提高了嗓门，“我一年不少赚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送我好朋友电脑怎么了？真有你的。”

    段龙当然知道人家姐妹俩的交情，也只好不再言语，但心里却暗暗想，以后这人情一定要还。

    晚上，段龙和儿子一起睡，苏咏馨霸占了人家的大床。此时话题已经由伊燕转到了她自己。

    “咏馨，你真的打算就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吗？我不希望你这样的，其实你就是拒绝和别人交往，如果你主动去深入了解一个人的话，也不见得你就会讨厌他的，每个人身上都有优点的。”

    苏咏馨无奈地笑了笑，“燕子，其实我真的是很希望我的生命中能出现一个打动我的人的。如果这个人出现了，我会嫁给他的，条件如何我不在乎，只要能让我觉得和他能有共同语言，能让我有想依靠他的感觉。可是我就是遇不到啊！”

    “不是你遇不到，是你根本不给任何人机会。是你的心理在作怪，你明白吗？你始终忘不了袁辛给你的影响，这都十年过去了，他已经走十年了，你不该生活在他的影子里，你该给你自己机会重生。”

    苏咏馨的心沉了一下，袁辛，这个名字，这个人，对她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如果他活着，会怎么样？他会对自己说爱吗？他会娶自己吗？

    “没办法，燕子，我就是忘不了他。不管是哪个男人，我都不由自主地跟他比，我希望会有一个男人像他那样懂我，爱护我，可是，没有。”

    “但是，咏馨，你必须得面对现实，不要总生活在虚幻之中。恕我直言，就算袁辛活着，他也未必是你想象的那样。毕竟当年你们只是同学好朋友的关系，那时候你们还都是孩子，你们还没发展到说爱的地步。如果他活着，也许就是另一个安亦，明明喜欢你，却不能接受你。”

    苏咏馨的心有些痛，她承认伊燕说的有道理，如果袁辛活着，很可能就是另一个安亦。但是问题是他不在了，因为他不在，所以才留给自己一个幻想。

    伊燕扳过她，“咏馨，听我的，好好找一个人嫁了，过正常女人该过的日子，好不好？你这样让我心痛，真的。我不希望你这样形单影只地活下去。”

    苏咏馨叹口气，“不对，燕子，你本身的逻辑就是建立在女人非得结婚才有幸福这个概念上了。我不这么想的，我不认为人就非得结婚，当然能够有一份美丽的情缘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如果碰不到那份缘，就不要把自己随便塞到一个婚姻里面去，有婚姻不等于就有幸福啊。现如今有多少婚姻是幸福的？像你这样幸福的有多少？只要不出现一个能真正打动我心的人，我就肯定不会嫁。其实我一个人挺好的。有朋友就不孤独。其它的我都想得开。”

    伊燕无言以对。她也同样一向是说不过她的朋友。两个人又聊了一阵，各自昏睡去。

    苏咏馨却梦到了袁辛，突然一下醒了，再也不能入眠。与袁辛的一切过往又都栩栩如生地浮现在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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