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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菜市小贼

    “笋子、笋子,新鲜才挖的湘竹笋哟~烧汤清炒都好吃,三文钱俩嘞,快来买笋子哟~”

    “江鲢、江鲢,洞庭湖里打的江鲢,剁椒蒸鱼头,娃儿吃了白胖胖,媳妇吃了水汪汪,五文了五文了啊~诶诶诶……小兔崽子敢戳老子的鱼……”

    “哟~慕五小姐,今儿个刮什么风把您这贵客吹来了?要鸡公还是鸡婆呀?炖汤逮这只吧,两年的子鸡婆,肉嫩、油气足,熬出的汤能香了整个宅子。您让翠儿姑娘过来吩咐一声,我给送到府上去就成,何必劳……”

    “林伯,您怎么了?眼疾又范了么?这么可劲儿地眨巴。”

    “哎呀!我的五小姐,您的荷包给人夹啦!那边儿跑了!”

    慕卓忙回手摸去,刚才还荡着云纹荷包的腰间,早已空空如也,那可是大姐给做呀!

    再顺着林伯所指的方向望去,慕卓觉得好笑,你是偷又不是抢,这么在人群里慌忙逃跑,除了往自己头顶扣上“该抓的人就是我”以外,不知道还有其他的什么用。

    踮脚起势,飞身上檐,于街铺的屋顶上小跑数十米,再纵身落地,全程不过眨眼之间。

    那毛贼奔跑着回头,见无人追来,才慢下脚步吐出憋着的一口气,稍作喘息,却被人瞬间将双手铐并,拽了衣领拖进临街的胡同里。

    见眼前之人的衣饰与体量,岂不正是他回头瞧看是否追来之人?毛贼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俩大嘴巴,出门也不给观音上柱香,偷到了太岁头上,这下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遂双手从怀中拎出荷包,扔向慕卓,侧头将脸面向胡同出口来来往往的人群,少顷,又面向不改地斜眼盯着慕卓。

    此时打量,慕卓才发现这个比自己还高出一头的毛贼,下巴光滑、满脸稚气,竟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孩子。

    慕卓见他年纪尚小,心中一软,但再见他挑衅的神情,还是没能忍住,气愤说到:“竟敢偷到本大小姐的头上,走,随我见官去!”边说边拖着手铐往胡同外走。

    慕五小姐并不自知,她那15岁的身板,落在毛贼眼里又何尝不是稚气未脱。

    甩开她手,那偷儿不屑说到:“你既随身带着铐链,也该晓得这么拉我去了官府,就算让你击鼓上了公堂,你也说不出个一二来!”

    慕卓愣住,抓贼抓赃,怪不得还不等我讨要,这小子便将荷包丢了回来。

    毛贼见慕卓语滞,转过头来,收了睥睨之貌,嘻皮笑脸地底声道:“这次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偷到了女侠头上,是我不对,是我该死,还请姑奶奶您高抬贵手,且放了小的这次吧。”说完还作瘪嘴扇脸状。

    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善变嘴脸,对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莽武之人,或许还能受用,但到了慕卓眼里,就只觉一阵踩了狗屎般的恶心。

    “物证不管在谁手上都是物证,即便钱袋不能说明什么,还有林伯可以为我作人证,菜市上的那么多街坊也能证明你行窃后慌张逃跑,这个赖你是抵不掉的!”慕卓冷声喝到。

    看来这丫头是吃硬不吃软的了,那偷儿挺直腰背,居高临下地看着慕卓,一扫刚才的嬉笑之色,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地说到:“钱袋已然交还,也赔过礼道过歉,你依旧坚持报官;我这罪状也不至杀刮之恶,无非是想我吃些皮肉之苦,以泄心头之恨;我张月今天既落在你这丫头手下,认了一顿打骂便是,你也勿要拐弯抹角地充正义来恶心人!”

    “我只是想让你明辨是非,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知道行窃非义事,好让你以后都要记得正经做人。打骂你一顿于我何益?”慕卓还没见过这么能颠倒是非的无赖,聪明尽用到歪门邪道上了,“况且你父母若是知道你做这苟且之事,是该多伤心自己没有将你引上正途。”

    “住嘴!”张月挥舞着被并铐的手臂,若不是慕卓反应灵敏,这一铐敲下,想必应伤得不轻。

    经家中变故,张月现在最恨的就是那些假正义之名,披道德之皮来满足己欲的伪君子。

    而眼前女子,她不缺钱财,也不是想施暴泄恨,很显然的,她要的是伸张正义,想通过教训一个行为不轨的人,来彰显自己的高尚。

    慕卓从他眼中读出了憎恶,他看着自己,却更像是透过自己狠狠地瞪着至恨之人。

    “兴许你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可再有苦衷,用自己的尊严去换钱财,终归是不值得的。你既选择行窃,就该想过如何为自己做的错事负责。”慕卓的想法其实并没有张月想的那般复杂,就像小时候偷玩不读书,就该受戒尺一样。他既已行窃,不管成功与否,受罚就是应当。

    用尊严去换钱财,张月听后恼怒异常,他也曾熟读经史,听圣贤训,做贤德人,他何尝不知自尊自爱,可这天下最该圣贤的人是如何待他的?

    倏然横臂,将她抵至屋墙,慕卓的脖子就那么挤压在他的手臂与墙面之间,那种窒息的感觉,让慕卓本能地垫脚,仿佛触地后退,就能将挂在张月手臂上的脖子取下似的。

    “说,还带我去见官么?非要见官的话,就杀了你,拖着你的尸体一起去自首,岂不更是成全了你舍生取义的正直?”

    面对如此险境,慕卓很是后悔从前习武时总贪玩偷懒,只捡了轻功好好学着,如今看来,对敌之功不及,轻功再好又有何用,可不就是快马加鞭地送死来了?

    慕卓的脸色由白变红,再渐渐显紫,张月手臂稍松,只要她说不,只要她道貌岸然的外表被撕碎,让她看清自己真实的面目,他就放手。

    可她连踢带打的力道越来越弱,面色也趋为绛紫,双眼不自觉地上翻,就是没有任何求饶的迹象。

    “还真是个死倔的傻瓜。”张月撤回手臂,若不是母亲忽染重疾花光了所有盘缠,却未有好转的迹象,他如何会做行窃之事?至于杀人,十四岁的双手,没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还不想让它们沾上人命。

    慕卓的双脚终于又重新站在地上,可这地却像棉花一样让自己的双腿越陷越深,无法站立。

    张月本可乘此机会,夺了钱袋和手铐的钥匙逃走,可他没有,也不想细究为什么,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她的面色缓缓好转。

    慕卓终于从天旋地转中找到自己,摸着实实在在的手脚,坐在踏实的地面上,死里逃生的庆幸让她无法抑制地泪流满面。

    “这么怕死还要学人家逞英雄,真是不自量力。”张月蹲下抬起她的下巴看了看她的脖子,还好没什么痕迹。

    慕卓拍开他手,用袖口一抹脸颊,就那么红着眼睛扶墙起身,拉着张月的手铐就往巷口奔去。

    “等等……等等,知道你是条好汉了还不行吗?小姑奶奶,你听我把话说完呀。”

    “有本事就杀了我,否则就跟我去见官!”慕卓现下还敢这么不依不饶地要拖他去见官,还不是吃定了他不敢真的动手杀她,虽不知是何缘由,但从刚才最终脱险可肯定此结论。

    “算我求你听我把话说完可以吗?”张月用死亡逼迫出的,这女子真实的一面,她依然如此恪守心中的正义,对张月而言,反倒是莫大的安慰。

    他既已软言相求,慕卓也不便蛮横逼迫,站定放开他,双手交叉环胸,仍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却是等他倾诉似的说到:“你讲。”

    “我原本是南京应天府人士,家中有事需赶往大理,途经此处,母亲不知为何染了重疾,目下盘缠花光,母亲却依旧昏迷不醒,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若我现在身陷囹圄,牢狱之苦自是不怕的,怕只怕我就此再无母亲。”张月边讲边忍着抽泣之声,让慕卓好不动容。

    “既是如此,何不早说。”慕卓抽出钥匙,解了张月的手铐。

    让慕卓决定放他的,并不单是此番言语,也因适才他对自己尊严的维护,以及他对杀戮的收手。当然,对自幼无母的慕卓而言,救母,是个不可抗拒的让她多出几分同情的理由。

    他本心不坏,偷盗之技全靠武功顶着,其他章法全然不知,自不是惯偷,而不杀我,也没有乘我意识不清时打劫跑掉,又何尝不是对自己心中正义的肯定。

    他既信我,坦诚倾吐,我又为何要去怀疑他的苦衷呢?

    思定,慕卓拿出荷包,将里面的钱银悉数倒在自己随身的手绢上,说到:“我身上就这么多了,你且先拿去请大夫给你母亲诊治,若是不够,就去南门桥边慕府来找我。这荷包是我大姐给缝的,不能给你,用这绢子包上吧。”

    张月见她如此行事,很是意外,但想起刚才那种一根筋的表现,却也觉得是她风格。

    就这样和她对面而立,刚才硬憋着的抽泣化作两行清泪,无声下落。无论这两年经历了如何的人生起伏,无论如何模仿市井之徒以求生存,他终究是读圣贤书的少年郎,与苦难相比,于苦难之中偶遇的情谊,更易催出男儿热泪。

    慕卓此刻忽而明白上天为何让她追来,不为追回钱财伸张正义,只是为了给这个在苦难中的少年一份心安,一份善。

    怜悯不是他要的,所以慕卓也省了安慰和听他的感激,只在将钱银交予他时,用力握了一下他冰凉的手背,随后转身流入巷口外的人群中。

    但晃悠到集市上,她便禁不住想抽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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