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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山中见闻

    封如故随剑来到一间被火焚烧得面目全非的殿室前。



    草木零落成灰,黑痕拖迤,依稀可以想见彼时火伞盈天,红透半山的壮烈之景。



    殿门前的合抱之木,一半漆黑,一半苍翠,入了殿室,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院中半壁倒塌了的影壁,和一块被烧得崩裂开来的匾额,原本的匾额金字熔毁了三个字,唯余打头的一个“静”字,孤苦伶仃,独存于世。



    进入主殿后,如一在断壁残垣间站定,不再前进一步。



    封如故心平气和地左顾右盼着,觉得此处甚是眼熟。



    好在他这番思索不是全无斩获。



    他一击掌:此处虽更大更宽敞,但陈设装饰,不是与他这几日睡的佛舍一般无二吗?



    他看向如一,想扯扯他的衣袖,让他瞧瞧,这里曾经住过的人,和他的品味居然是一致的。



    然而一转脸,他却见如一满脸写满不可置信之色,好像有一股难以抵御的痛苦攫住了他的心。



    他摇晃着身体,只能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倒。



    封如故瞧着他的神情有些怕人,就乖乖闭了嘴,把脑袋缩了回去。



    那位被如一称作“桑落久”的温驯青年,见他神态有异,不觉讶然:“……如一居士?”



    如一抬一抬手:“……无妨。”



    封如故想,嘴唇都白了,还死要什么面子啊。



    这殿室里经人收拾过,一些完全烧毁的物件已被清理停当,因此显得有些空旷。



    桑落久绕到一方烧得还剩个大半个架子的小橱前,拉开宝石做的抽屉把手,取出一轴画布:“师父一把火,将‘静水流深’焚去大半,但还留下了一些小物。这是我清点东西时发现的。”



    画像里,是一个少年搂着一个红妆双辫的女孩,笑得灿烂无双。



    落笔者的画工不差,那少女竟还能看出些如一的眉眼头角,和他一样的清冷别扭,一只手死死抓住少年的襟摆,抗拒地想要躲避,落在画布上,却变成了主动往少年怀中靠去的依恋之态。



    封如故顿时叹为观止,看向如一的眼神充满了敬意。



    ……大兄弟,想不到你有这种喜好。



    至于少女旁边的少年,封如故只觉得眼熟,但一时想不起这是谁了。



    桑落久道:“我看这画的像是如一居士,是吗?”



    封如故以为,如一这等死要面子的人士,定会矢口否认这男扮女装的变态是自己,或者信口胡诌,这是自己不具名的妹妹之类。



    孰料,他极珍重地将那画作接过,覆上一层温和的灵力,藏于怀间:“……多谢。”



    将画收好,如一又问桑落久:“你和罗浮春,什么时候回家?”



    “不回去了。”桑落久说,“我会把‘静水流深’收拾好,恢复到和原先一模一样的程度。在那之后,我与师兄会在此为师父结庐守灵三年。”



    如一轻轻一皱眉:“如今道门中,并不认为你与罗浮春知晓他入魔一事。他为你们起这样的名字的用意,你该该明白的:拖累你们,并不是他想要的。”



    桑落久很是沉静,敛袖低头,款款答道:“但这是我与师兄想要的。如一居士,请。”



    桑落久看起来不很难过。



    或者说,他天生就学不会激烈的情绪,即使在母亲死时,他也只给了自己片刻放纵情绪的时间。



    何况,距离封如故亡故,已过去了十日之久。



    他沉默且有条不紊地计划起了将来,包括如何最快地恢复“静水流深”的原貌,该在何处结下草庐,等等。



    ……这也是桑落久第一次做没有回报的事情。



    他知道,这一点也不符合他自己的行事作风。



    但他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如一离开了“静水流深”,桑落久在前引路,封如故照例东张西望,想要瞧个热闹。



    骤然间,一样东西朝封如故袭来。



    如一反应更快,瞬步闪避开来,低头一望,发现那来袭的“暗器”竟然是一只松塔,正在地上滴溜溜地打着转。



    如一:“……”



    他转头望去,见到了一袭素服的燕江南,以及趴在她肩上的松鼠。



    燕江南还不及对如一打招呼,她养的松鼠就又吱吱地朝封如故叫唤起来,并再次朝封如故的方向扔了一只松塔,把封如故吓得刺溜一下钻回了剑内。



    ……他决定从今天开始讨厌松鼠。



    燕江南用指尖轻轻安抚了小松鼠的嘴巴,安抚它莫名躁动的情绪,又对如一略抱歉地一点头:“它是我小师兄送给我的,性格要顽劣一些……不好意思,冒犯了。”



    被吓到的封如故愤愤地想,那你小师兄品味真坏。



    但说老实话,这姑娘人生得极美。



    这么美的姑娘,会主动搭理如一,如一该多惜艳福,多同她说说话才是。



    然而,叫封如故失望的是,如一的话实在不很多,以至于躲在剑里、竖着耳朵偷听的封如故还没听出什么趣味来,二人便道了别,各奔东西了。



    封如故担心再被松鼠偷袭,索性规规矩矩地团在“人柱”怀里,同时愤愤地想,你跟我聊天的时候,话不是很多么?



    怎么遇上旁人,就变成锯嘴葫芦了?



    封如故正觉得此子不争气时,外面的如一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顿了一顿,方唤了对面之人的道号:“……端容君。”



    “你来了?”那人声音疲惫,却仍不掩温和,叫人听了就喜欢,“山中事务颇多,没能腾出空闲来招待你,抱歉。”



    封如故一听此人声音,便兴致勃勃地想见见那人容貌。



    有这样好的温柔仙音,脸定然差不到哪里去。



    没想到他刚冒头,就又被如一给摁了回去。



    封如故不满:给我看看美人儿!



    如一没搭理他,还把剑给封上了。



    封如故气得不轻,在剑内乾坤世界中转了几圈,就地坐下,想道,等着吧,我一会儿就把你的名字忘了,气死你。



    然而,不多时,他把自己为什么生气给忘了。



    但他还记得外面的人叫如一。



    他想,虽然无缘得见温柔美人,但如一那张脸,若是笑起来,定是不输任何人的。



    如一与那唤作“端容君”的美人儿并肩而行,不忘往剑中传音:“义父,你可是生气了?”



    封如故呆呆的,并不作答,又溺入自己的灰色思绪中了。



    见得不到回音,如一也不敢多作努力,生怕再次惊吓到他。



    一旁行于濛濛雨雾中的常伯宁突然驻足,轻声道:“……落雨了?”



    如一从方才,便见他一身薄雨沾衣,只当他是不介意这细细秋雨。



    常伯宁望着天际,笑了笑:“一直在想事情,竟未曾注意下雨。”



    如一闭口不言,没有提醒他,这雨是从一早便开始下了。



    常伯宁从储物戒指中取出一把伞,又让给如一一把。



    如一摇头拒绝。



    “如故的事情,我早就知道,却一直替他隐瞒。”常伯宁柔和道,“抱歉。”



    如一不语。



    他的心思向来灵透,只在义父一事上过于执着,以至囿于“相”中,难以堪破真相。



    在封如故自断经脉后,以往种种细节和端倪,才都有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只是太晚了。



    他手掌按剑,想向常伯宁陈明其中秘密,正欲开口,耳畔却听得一阵不寻常的足音。



    他及时收声,看向来人,面色也跟着沉了下去。



    “端容君。”玄极君柳瑜已换上了一身锦缎厚重的秋装,身后跟着一身玄衣、神情肃穆的柳元穹,“今日是云中君的祭礼,长右门前来拜谒上香,是否叨扰了?”



    常伯宁看向他,又撤开了视线:“……不叨扰。”



    玄极君注意观察着常伯宁的面色:“端容君,节哀。”



    常伯宁的嘴角撑了一撑,但还是没能笑得出来:“嗯。”



    柳瑜的有意窥伺,尽被如一看入眼中。



    如一放开了握住“众生相”的手,低眉沉思。



    如今,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常伯宁。



    因为封如故死得实在太快,很不合他们的意。



    尤其是那唐刀客,他是否会在暗中窥伺风陵?



    如若他将此事告诉常伯宁,以常伯宁的性情,他可有能力瞒过道门中的众耳目,保证义父未死的消息绝不外泄吗?



    ……义父的魂躯不全,若不得静养,陷入终生痴迷,还是小事,只怕有人图谋不轨,非要他死不可。



    玄极君注意到常伯宁神色难过,是强行压抑着的大悲大痛,心中快意,口中却大叹道:“哎,云中君正当盛时,对众人详细解释自己入魔的缘由便好了,实不必如此……”



    “……玄极君。”常伯宁一攥手掌,指缝里落下几片飞花。



    他强行压抑下杀意,打断了他的话:“请往青竹殿去吧。”



    柳瑜:“如此,甚……”



    话音未落,他的后脑便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只松塔打了个正着。



    松塔本身质地就不算柔软,更何况来势汹汹,柳瑜被砸得眼前一黑,被打得踉跄了两步,后脑竟是温热地淌下了些血来,流入了后衣领。



    对于封如故身死一事,柳元穹至今仍有些难以接受,正在一旁发呆,见父亲突然踉跄,不由诧然,马上伸手去扶:“……父亲?”



    常伯宁讶然:“玄极君,如何了?”



    他偏过头去,察觉到从如一剑中流泻出的鬼气,又注意到地上滚动的松塔,常伯宁抿了抿唇,撒谎道:“风陵山中松鼠很多,偶有顽劣,常这样捉弄人。……玄极君无恙否?”



    ——直观感受到了常伯宁撒谎水准的如一,彻底打消了将此事告知常伯宁的念头。



    玄极君面上不显,口称无事,心中冷笑。



    这松鼠扔松塔的手劲儿可够大的。



    ……看来,这如一和尚果真是回护着风陵的。



    见他那日抱着封如故的尸身,想必他与那姓封的做过不少蝇营狗苟、污秽佛门的龌龊事情,不提也罢。



    那边厢,躺在剑里的封如故收起了掌心的诀,不满意地想,怎么他奶奶的一醒过来就有人在外头号丧。



    他只听到那人声音就觉得心烦,索性赏了他一果子。



    不过……自己刚才在干什么?



    好像自己是随手掐了一个法诀……



    封如故脑子里有个无形的漏斗,把刚才才念过的法诀忘了个干干净净,看着自己的手心,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阵,结果看着看着,又跑了神,开始研究自己手指上有几个簸箕。



    察觉到打在伞面上的雨声小了些,常伯宁将伞放下:“雨停了。”



    但他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望向了不远处。



    在距离几人不远处,站着身着玄衣的韩兢。



    他掌心泛着灵光,正是以灵力,停下了这场雨。



    常伯宁与此人在寒山寺里只得一面之缘,又向来记不清人的长相,只知道他大概是玄极君的门客弟子,便向他略略弯腰,施下一礼,当做致谢。



    韩兢也对他无声地一躬身。



    二人礼貌地彼此致意后,便再无交集。



    常伯宁的黯然与强自支撑,韩兢能感受得到。



    为他遮下这场雨,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同时,他也借由调用灵力,光明正大地搜遍了常伯宁周身,并无封如故的魂魄残迹。



    这只是以防万一之举。



    如故当众自尽,就是为了不拖累风陵。



    若他金蝉脱壳,也断然没有留在风陵的理由。



    因为同样的道理,如故也不会前往寒山寺。



    如故在意的人,一在风陵,一在寒山寺。



    对如一,韩兢同样有意试他一试,但如一新收了那“人柱”入剑,周身鬼气浓重,其他鬼气皆被阻隔压制,就算试探,也探不出什么来。



    总之,韩兢坚信,封如故绝没有死。



    那么,如故会去寻荆三钗吗?



    或者说,盈虚君那时只是假意装作没有聚拢他的魂魄,实则瞒天过海,将他带回清凉谷了?



    ……



    叫韩兢颇感遗憾的是,荆三钗因为大病,并未到来。



    但封如故并不介意。



    这位云中君的葬礼堪称浩大,叫封如故饱足了眼福。



    方才那位在水里寻剑的弟子,换上庄严端肃的白衣,倒也是卓然玉成的好模样。



    他与方才的桑落久,对令牌齐齐下拜,再拜稽首,共行三礼,由他诵念简短祭文,诵念到文末“哀哉”两字,他眼圈赤红,与桑落久再次跪倒。



    “云中君座下二弟子罗浮春,敬送师尊。”



    “云中君座下三弟子桑落久,敬送师尊。”



    封如故好奇地想,大弟子呢。



    他觉得这个云中君不识数,很觉好笑,便仰头去看如一,想看他会不会笑。



    谁想,如一的唇色又隐隐发了白,握住剑身的手抖得厉害。



    封如故扒着剑身,纳罕地想:怎么又犯病了?



    底下众人亦是议论纷纷。



    罗浮春与桑落久安之若素,纷纷起立,来至灵位侧旁,接受众人礼香。



    如一拈香三炷,上前两拜,又行至罗浮春身前,静静而立。



    罗浮春抬起头来,注视着这个与自己年岁仿佛的如一居士。



    不等他开口,罗浮春便像是知晓了他的来意。



    “师父当初收我入风陵,登记造册时,我便是二弟子。”



    说到此处,罗浮春竟露出了一点怅然的笑意:“……我当时还以为,师父在骂我。”



    罗浮春望着如一,神态竟是稳重了许多,好像在这短短十日里,他的心智长进了十岁有余:“……前几日,听师伯说起了当年‘遗世’之事,说起你与师父的渊源,我才知晓师父的用意……”



    他双掌交合,低身下拜:“……拜见师兄。”



    这一拜,在如一心尖重重捅了一刀。



    封如故看似活得漫不经心,浮皮潦草,但这十年里,心里竟一直有他。



    而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如一面色煞白,心痛如绞。



    而在他深受打击时,封如故也不好过。



    灵堂之外,来宾甚众,嘁嘁喳喳地发着各种议论。



    “那日,他被众家道门逼得当众自尽,我未曾到来。若我在,定是要从中说项的。”



    “他入魔,也不是没有情由的吧……唉!唉!”



    “什么情由也不是入魔的借口!他隐瞒多年,不就是居心不良!说不准早在暗地里搅弄什么阴诡之事了。”



    “灵堂之前,还是不要妄加揣测了。人都死了……”



    见此情状,封如故只想笑。



    什么叫鲲鹏折翼,鸡雀聒噪,这就是了。



    这一趟远足旅行,见了这么多张众生面孔,叫封如故认清了一个现实。



    ……做人真没意思。



    于是,第二日,他没有和任何人商量,默默蹲在了屋角阴影处,并撑起了一把伞。



    他不要做人了。



    现在他是一朵小蘑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