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渐小。
捱过这遭，就是重头再来，不会再与过去有什么牵连。
“好。”全世界道。
寒山寺大师闭目，踏风离开了此处。
“大人，这小子还偷了我馒头铺的馒头！偷窃可是重罪啊！就算他不是妖魔，也应当受到惩处！”在全祺就要走出去的时候，一个人冲出来喊道。
“楚国当今君王最恨偷鸡摸狗之徒，定罪极重啊。”众人哗然，窃窃私语。
“有何证据？”红袍青衣少年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眯眯问道。
冲出来的正是先前追逐全祺的那个汉子：“我的兄弟可以给我作证！”
“七尊之前撒谎可是重罪，想清楚再说，”竹明垂眸，“此事当真？”
全祺没想到这家伙还能再冒出来，早知道如此，当时就该把这人打晕：“我当然付了钱。”
说到这个，汉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你那钱……”
“大人，”另一个大汉从人群里挤出来，将手里的几张银票抬起来，正对着稀薄光线，“您看。”
那银票隔空飞到了竹明眼前，徐徐展开。
红袍青衣少年好奇凑过去，一眼看出了不对，奇道：“这是百年前的老古董了，还能留到今天？”
众人议论纷纷，神色微妙起来。
金陵的人急着回皇城报信，早已经离开。云层之上的人也无意关注一个凡人。盛大场景散去之后，这里只剩竹明和红袍青衣的顾宁真两位立于高处，还有些看热闹的普通人。
顾宁真摇头莞尔：“有趣。”
全祺用的当然是自己的钱，此时“他”刚刚身死，怎么可能过了百年。但顾宁真也不像说谎。
“你果真如此？”竹明问。
顾宁真狐疑看了眼竹明，这可不像是不沾因果的清泉首席弟子的作风。
就在僵持不下之时，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南梦再度出现，瞥了眼全祺，冷冷开口：“此人由我带回教中。”
全祺当然不想回苍青，断然拒绝：“我人在风梦城，此事应当由风梦城官府或者顾家定夺。是吧，顾少主？”
被点名的顾家顾少主顾宁真挑眉，笑了笑：“是。”
竹明：“此事……”
“竹明道友，”顾宁真转过身，眉目俱有笑意，却无人敢轻视他身后家族：“连他都知道风梦城乃我顾家管辖范围，你作为清泉的首席弟子，在这里放肆，不妥吧？”
顾家子弟在他身后，与清泉弟子们对峙。顾宁真修行上略逊色于竹明，但顾家年轻这一代嫡系唯独他一人，有偌大顾家，他本就是天底下最自在的人。
顾宁真倒不是帮着少年，只是早已经看不爽竹明。
“他与我师兄身死之事千丝万缕，”南梦说，“这人，我是非带回去不可的。”
“凭什么？”顾宁真漫不经心，“这里是风梦城，不是苍青山。”
不等南梦开口，一道声音从天际落下：“凭我。”
众人顺着声音看过去。
听到这声音，全祺目光骤变，抬头看过去，见一个俊美青年踩风落下屋檐上，眼睑下新月印记颇为醒目。立在风中，自然疏疏朗朗风神秀彻，但也掩不住那人满身冷然煞气。
竹明面色也变了变。
顾宁真疑惑之时，就听竹明开口：“闻忧。”
一石惊起千层浪，在场众人纷纷行礼，唯有顾宁真、竹明和全祺还直身站着。
闻忧，七尊次位，全祺死后，也许当为七尊之首。
他的另一个身份更令人忌惮。苍青山少教主。与全祺自幼相识，曾被并称苍青双剑。
闻忧目光落在西外城门上的符文上，眼中符文显现，不断流转，仿佛在测算着什么。
顾宁真虽然不认识闻忧真容，但他还知道这眼底符文是什么东西，当即狐疑起来：“莫非，全祺身死之事还有隐情？”
闻忧降生之时天有血光落于苍青山，汇聚成婴孩眼下一枚新月。而他眼底的符文，正是从来无人修习的秘法，据说有回溯过去、倒推未来之效，是窥破天机的绝禁之法。
用处大，得失之间，反噬也大。动用之后无论成功与否，都会损及寿命。
“你说是吧？”见在场众人都神色凝重无人出声，顾宁真转头问少年，笑道：“不然他活腻了用这玩意儿。”
全祺：“说不定他用着试手。”
顾宁真原本只是随口一说，闻言眼神鄙视：“你喜欢折寿？”
全祺乐了：“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虽说不太一样，但他今日会背负秽尘身殒，原因也与自己折寿大差不离。
顾宁真挑眉：“你这人……”
“闭嘴。”竹明冷冷道。
顾宁真只得悻悻停住声音。
比起顾宁真他们的插科打诨，南梦知道少教主会用，自然是对秘法有九成把握。
然而在测算出来之前，闻忧眼底符文飞转，他猝然闭上眼睛，眼下淌下一条血痕。
四下更是安静无声，暗地里却有一众人松了口气——还好，他还没掌握这通天秘法。
全祺脑海中浮起一行紧急通知。
【该世界有能量探查任务者的情况，险些被识破任务者并非此界之人的身份，还有任务者实际未死的状态。已紧急拦截。请任务者谨言慎行。】
南梦怔住：“教主！”
半晌，闻忧睁眼：“尸首在哪里？”
南梦沉默。
其他人更是安静如鸡，不想替南梦挨这一遭罪。
“尸首，”南梦顿了许久，才说，“没看见。”
“灰飞烟灭就说灰飞烟灭，”顾宁真戏谑，“什么没看见。”
南梦投去冷淡的目光。
下一刻，一道磅礴灵力就落在顾宁真身上，全祺在他后面不动声色让开十几步，看着顾宁真狼狈后退，身后的人都被掀飞，城门边观赏用的巨石雕像炸开。
顾宁真站定身形，咳嗽了好几声：“咳咳，人死在我风梦城，我还嫌晦气扰了我祖父飞升之路！”
闻忧面无改色，仿佛刚刚动手的不是自己，又转目看向银发少年，半晌冷淡开口：“带走。”
“是。”南梦落身而下。
“等……”顾宁真刚要说话。
“宁真，”一道慈和声音响起，仿佛从数里之外的天空传来，“你与此人素不相识，不必与人为难。”
顾宁真退后了一步，给南梦让开了路，笑眯眯看向全祺：“能让祖父、竹明和闻忧都因你开口，你比我排面多了。自求多福。”
竹明这时候出声：“你未必不能来清泉。”
“是啊，清泉不杀人啊，苍青那剑罚殿，啧啧。”顾宁真顺口一接话。
全祺沉默少顷，看向南梦叹了口气：“我跟你们走，不用麻烦。”他在苍青也有东西要取，去了清泉，却难保不被认出来。
竹明什么也没说，用灵力汇聚起雨后地上一片未尽烟尘，便踏剑离开，背影颇为萧索。
这场风梦城的风雨终于停歇，街道又重新开始热闹喧嚣。天幕明净如洗。顾少主坐在屋檐上，手里拎着长老带的酒自饮，他目光悠远，望着出城的方向。
全祺和南梦在同一剑上，心惊胆战感受了一下南梦载人的功夫没什么长进，在拂脸的风和脚下摇晃中勉强开口：“我宁愿走路。”
“少抱怨，”南梦冷然，“有本事你来。”
“放开禁制。”全祺说着，就操纵灵力去御剑。
南梦只是刺他一句，没想到他真这么胆大，当即变了脸色：“你疯了？半空中交换御剑？”然而全祺的灵力已经裹了上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再不放开禁制，就死一块儿了。”全祺后悔，只觉得南梦果然还是记忆中那么不靠谱。
南梦比他还后悔，恨自己为什么要嘴贱这一句，他带着黄泉路上去陪师兄的悲壮让开了御剑禁制，让这个区区浩然境的家伙来操纵。
似乎察觉了动静，在最前面独自御剑的闻忧调转回头，侧过脸问道：“何事？”
南梦刚要求救，就感觉到脚下御剑突然速度飞快，转眼之间，剑身就和闻忧并列。
全祺转回头，看着逐渐远去的风梦城，不知道此去回苍青，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你御剑精进了不少。”闻忧冷冷道，而后不再刻意等着两人，很快就在前面没了踪影。
南梦违心蒙受了这一句夸赞，看着全祺有些惊奇：“境界不高，这御剑倒学得不错。”
当然学得不错。
当初全祺和闻忧一同在苍青山修习，那么多人与闻忧试剑，小心翼翼，唯独全祺杀招毕出分毫不让，昂首站在高台上握着青云剑，唇角挑起笑弧。
少年闻忧在众人面前与他打平，心中却不平，从此两人针锋相对，在苍青山分立两派，老教主调停无果，两派一度分庭抗礼。
苍青双剑背道而驰，天下却不敢小觑。
全祺当初何等目下无人，金陵权贵送了多少宝物被他轻慢。即使被君王皇室召见，玉树琼葩堆雪，不与群芳同列。某年战乱之时，醉里挑灯看剑，受人所托，一出手便是剑光十里静夜不熄。这些年倒是甚少理事，传说天下太平无需再造杀业。
一个坐镇剑罚，死生独断，而今落得灰飞烟灭污秽缠身。一个窥破天命，风月不干，而今孤家寡人从此没有棋逢对手。当初畏惧苍青的人，少不得看这一遭笑话。
再也无人知道，他们曾经在寒夜里看着对方睡着终夜未合眼过，曾经练剑偷懒拉着对方下山闯祸险些同死，曾经路过花海折一朵花当薄礼相赠。
当年下苍青山的路有三千六百七十二青瓦，御剑下去一来一回，即便再愚钝，也该记得御剑诀了。
可惜好景不长，月不能昔昔成玦，人不能事事圆满。
今日飞升失败不在他意料之外。某年因为立场分道扬镳，不在他意料之中。
不过……
全祺心想，几百年前的事，当时就不在意，如今更不会放在心上。
几日之后，他们到了苍青山。
苍青山前面有一片瘴气林，全祺少年时没少在这上头吃苦头，现在这上面竟已修建了灵石栈道。
见全祺惊奇，南梦解释道：“你好歹是个修士，应该知道当初我师兄……我师兄离开苍青的事吧？”
“全祺？”全祺顺着他套话。
“对，”两人御剑从灵石栈道上山，南梦说，“当时师兄剥下通身苍青武学离开，经过瘴气林险些死在里面。没过几日，少教主回到苍青得知此事，当时尘埃落定，难挽狂澜……便修了这栈道。即使师兄真成了一个凡人，也能踩这青云梯回来。”
“可惜，”似乎想到了什么，南梦垂目，“没有那一天了。”